第17章 有稻

林惊蛰和爸爸妈妈,姑姑姑丈,两个表姐和干瘦的爷爷站在素未谋面的奶奶的墓碑前。奶奶已经故去很久了,她在林平之结婚后林惊蛰刚出生时就离开了,爷爷之前来过林惊蛰北京的家,给她讲过人死后转世的故事。故事十分粗略,却使林惊蛰从小就没有害怕过死亡。

林惊蛰身旁的人们低声抽泣着,她尝试体会他们的悲痛却没有成功。因为她无法想象一个真正活过的人安静地躺在这里,她想象他们消失了,在死去的那一刻成为世界上另一个婴儿。至少爷爷是这么对她说的。爷爷也面露悲痛,他没有相信转世而成功地使她相信了。

林惊蛰想到奶奶也许现在像她一样大,也许会向她的父母反抗不吃健康而无味的蔬菜,也许热衷于和同学玩跳格子。她开始想象她的样子,神情和衣服,她的思绪被姑姑抽噎着的声音打断了。

“妈妈……妈妈她在人间做够了妈妈,现在又回到另一个妈妈的怀抱里了。”老家很多人都相信转世,许多苦了一辈子的人需要下辈子甜蜜的提前支撑,他们也没有其他可以相信的了。

林惊蛰认真思考也没有理解姑姑的意思,她隐隐地明白他们在为再也见不到奶奶而难过。她的视线停留在奶奶的墓碑上,在脑中默念碑上的文字。儿子,林平之;儿媳,严薇;孙女,林惊蛰。

她在墓碑上继续寻找金色的碑文,却没有看到任何一行字里提及了奶奶的女儿林安安,女媳张富贵和两个外孙女张雪婵、张雪婷,她看了看右侧的四个人,确定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走回家时,林惊蛰忍不住开口问,“爸爸,为什么奶奶的碑上没有刻姑姑的名字?”

林平之沉默了,爷爷林有稻回答了她。

“你姑姑是女儿,祖上的规矩女儿不上族谱,不上墓碑。” 林有稻的声音里有一种老人们惯常的苍老与严厉,林平之仍旧沉默着,林安安胖胖的身躯显得更矮了,可以看出她有些驼背。

“为什么?” 林有稻奇怪地瞪了她一眼,为她的质疑而不解。

“我也是女孩,”林惊蛰没有停止追问,“为什么我在上面?”

“你是你爸爸的女儿,你爸爸是你奶奶的儿子。”

“爸爸,”林惊蛰看见了大人们的眼神暗示,但执拗地不肯停下来,“如果以后你有墓碑了,我也不在上面吗?”

“胡说什么,”林平之不假思索,“你是我的女儿。”

所有人又陷入安静的氛围中。吃晚饭时爷爷和大人们聊天,他用惋惜的语气说起族谱。

“咱们家‘平’字辈就你一个,”他转向林平之,“‘时’字辈没人了,没人喽。”

“现在年轻人也不管辈份族谱那一套了。”林平之说。

“是哟,我早老喽。”林有稻笑了,露出黄色的牙齿。

“吃菜吃菜。”林安安张罗着,她忙得没有坐下,不停在厨房和客厅中穿梭着,忙着炒菜端菜,“她爸你招呼一下。”

“来来来,爸,我敬您一杯。”张富贵笑着站起来。

“你们吃鸡腿。” 严薇把两个鸡腿夹到张雪婵和张雪婷的碗里,他们又把鸡腿夹到表妹和外公的碗里。大家让来让去,最终除了只在空闲时匆匆吃了几口饭的林安安,所有人都吃了一碗大块鸡肉。

“爸爸,什么是‘时’字辈?”林惊蛰问。

“就是同一辈份的人名字的第二个字相同,像你这一辈第二个字就是‘时’。”

“那为什么我的第二个字不是‘时’?”

“女孩起名不按辈份,不入族谱的。”林有稻的话语很严厉,林惊蛰却不怕爷爷。

“我爸爸是‘平\'字辈吗?”

“对,”林有稻在提起儿子时眼角出现深深的笑纹,“我找村里先生起的,读书人。你姑姑出生时,我说这‘平安’的意思,以后儿子‘平’字辈,女儿叫‘安’就好了。”林有稻没有花哪怕一秒的时间怀疑过他会没有儿子,那一代的人们如果生了女儿便会一直生到有儿子为止,常态是不令人思考或怀疑的。

他们又敬了一轮酒,脸上有油光、红晕和眩晕的笑容。喝酒的饭桌变得粗俗而奇怪,孩子们看着他们时心中会渗出浅浅的害怕,仿佛他们变得不像爸爸妈妈和爷爷。那种害怕宛如突然撕开皮影戏的幕布,直视呆板而僵硬的偶人。

张雪婷有一回拉着林惊蛰偷喝桌上的一壶米酒,大人们喝时享受地半眯着眼。她们一人倒了一杯底的酒,抿了一口,直接吐到了水槽里。

“呕,好苦,好难喝。”林惊蛰皱着脸抱怨。

“我的嗓子——在燃烧——”张雪婷使劲漱口,“为什么我爸说酒好喝?”

“他们疯了。”

“他们真是没喝过好东西。” 张雪婷同情地说,然后她用偷藏的压岁钱到小卖部买了一瓶可乐,和林惊蛰一人一口地喝了一下午。林惊蛰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可乐叫“百事可乐” 而不叫“自事可乐”,知道村里的小卖部卖各类赝品。到那时,她也开始觉得米酒很甘甜了。

林惊蛰半夜起来上厕所,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望见旁边爷爷的房间里点起的烛光。爷爷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而使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他们说老人的睡眠时间很短,当年结婚生孩子都早,林有稻六十岁,已经被当作很老的老人对待了。林惊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直到十几年后林有稻死于一次急性胃炎,他们才知道他一直忍受着年轻时落下的胃病。干瘦而严厉古怪的老人祖上十代都是贫农,一生大字不识一个,顽固地坚持传统和封建迷信。

林有稻年轻时赶上了国家历史上悲剧性的饥荒,历史书上简短的话语是他和乡亲们疯狗一样抢食,连皮带和树皮都算得上美味的生活。饥饿刻在他的骨髓里,也给他落下一生的病根。林有稻脑子机灵,他活了下来,他所有的亲属都死在了旷日持久的饥荒中。

林有稻结婚了,林有稻生孩子了,林有稻老了。

林有稻大字不识一个,固执地坚持传统和封建迷信。他所坚持的是他的枷锁和镣铐,但他从未摘下枷锁,所以枷锁也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于是镣铐也成为了自由。他在死前不断地向上天忏悔没有为林家留下香火。

林有稻死去后,他们在他的墓碑上刻了他儿子和女儿,儿媳女婿和孙女外孙女的名字。林惊蛰站在墓前感到一阵震动,流下泪来。

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大约林有稻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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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连载中怪力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