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姐妹

雪蝉和雪婷一左一右地拉着林惊蛰的手,她们都剪齐耳的短发,没有刘海。

“婵姐姐,婷姐姐,为什么你们都剪短发?”

“中学就要剪短发了,特别丑,”雪婷更活泼一点,也因为年纪小,“老师说一定要在耳垂之上。放完假回学校就检查,老师盯着你的头发看会不会太长。还是小学好,小学可以留长发。”

“北京可能不用剪,”雪婵平淡地说了一句,“我们老师说大城市不用剪。”张雪婷立刻用热切的眼光注视着林惊蛰,她的眼中存在着一种人类对美天然的向往。

“等你上大学就可以不用短发了。”雪婵看到了妹妹的目光。

“等我上大学,”张雪婷喃喃地说,“我再也不剪头发,要像电视上一样把头发留到腰那里。”

林惊蛰脑海中对小时候上的舞蹈课的记忆已经快要磨灭了,她却突然听见高老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记住,孩子们,千万不要剪短发。剪短发就告别舞蹈了。”班上有一个女生剪男生一样的短发,她没有被议论或嘲笑,却被忽视了。林惊蛰有一回头发散开了,同班的女生说“多么漂亮的头发!”她才意识到头发也是可以被夸赞的。仿佛之前头发只是如耳朵的形状一样无关紧要的,如今也像面容一样被人评价而被过分重视了,也变成了对美的追求的形式。

她们缓慢地走到田野旁,林惊蛰昨天已看惯了四处走动的鸡鸭和吃百家剩饭的流浪狗,恳切地求着两个表姐带她去田地里走一走。

“那好吧,”张雪婵同意了,“我们在田埂上走走。不过你不许乱跑,踩到人家的菜畦是会被骂的。”

“是!骂得可难听了。” 张雪婷激动地补充,招来了姐姐的白眼。

“雪婷走前面,惊蛰走中间,我在最后。”她们呈一列的队形走上了交错相通的凸起田梗。林惊蛰只在新闻里看过田梗,此刻却油然而生亲切感。张爱玲写过一句话,“我们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片,再看见海,先读过爱情小说,再体会爱情”。

林惊蛰蹦蹦跳跳地走着,她时不时停下来望一望身旁整齐而碧绿的菜地,生长着淡黄色小花的油麦菜和田间窄小的沟渠。田野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曲折的田埂一直延伸到视线不能及的远方,最远的地方宛如天空的尽头。天空尽头处生长着连绵而低矮的山峦,老家的山从不巍峨,它们温柔地环抱着你,在天空中升起朝霞时红了脸颊。

她们在田野里不停地前行,没有人说话。张雪婷把她们带到一个小山坡的山脚下,张雪婵无奈地对妹妹摇头。她们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座山,并排坐在不高的山顶上红色的土石上,忘记了昨天晚上刚换上新裤子。

“我们小时候总来爬这座山,”张雪婵像一个大姐姐一样解释,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她好像一出生就是一个大姐姐,“我上高中之前,高中很忙,我们又总有事或者不想来爬了。”

“我们和另外一些小伙伴会在这里生火,”张雪婷补充,“有一个石堆,我们可以烤辣条吃。”

“我小时候还烤过地瓜呢,你就烤过辣条。”雪婵怼了妹妹一句。

“老古董。”雪婷回敬她,她们笑了。张雪婵笑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怔怔地望着远处的云,张雪婷大笑了很久,也喘着气抱着肚子停下来了,林惊蛰却笑个不停,她一直笑到她们下山为止。

“我真羡慕你们,”林惊蛰用宣布正事的口吻对她们说,“老家真有趣。”

她们像看孩子或小动物一样看着她。

她们走到村里一个坪里时,那家一个调皮而爱捉弄人的男孩从家里跑出来了。他和张雪婷上同一年级,捉弄她,他们却对她说他喜欢她。

“哎!张雪婷!”

张雪婷拉住林惊蛰的手,把她拉得有点疼了,加快了脚步。

“喂!张雪婷!”他又喊了一句,见她忽视了他,愤怒和不被注意恼火很快占据了他,“神气什么!一个女孩,一个赔钱货!你知道你爸妈干什么生你吗?你姐姐是个赔钱货,他们指望你是个男的!”

“你乱说什么!” 林惊蛰愤怒地喊,张雪婷几乎在拎着她往前走了。

“你又是谁?我告诉你,她们两姐妹的名字就这么起的。‘婵’就是女单,就是只想要一个女儿,第二个想要儿子;‘婷’就是女停,就是不要再有女儿了。我妈说了,要不是超生罚款,你以为你会没有弟弟?”

“你乱说!” 林惊蛰扭过头看她们,“他乱说对不对?”

“神气什么?成绩好有什么用,我妈说了到头来一样给人生儿子去。” 张雪婵和张雪婷几乎拖着她走远了,她们的脸上没有神情。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有一种木偶面具般的麻木,支离破碎的麻木。林惊蛰忽然觉得风很冷,冷得让人想打哆嗦。

她们没有辩解,张雪婷半蹲着抱住了林惊蛰,张雪婵用深潭般的双眼凝视着林惊蛰,“你别害怕,他们只是嘴上胡说,不敢怎样的。我们常听到这些,你不要害怕。别告诉大人这些,他们会说得更难听。以后多避开就好了。”

农村在计划生育只允许生一胎时,仍享有第一胎是女孩可以生第二胎的政策,林惊蛰记得婵姐姐说了很多话,婷姐姐不断颤抖着。她们没有说他说得不对。

张雪婵不怨恨爸爸妈妈,张雪婷也不怨恨他们。他们爱她们,他们为她们而骄傲,尽管她们明白他们更希望有一个儿子。她们知道爸妈为她们不是儿子而失望了,她们曾感到愤怒,也曾感到抱歉。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何抱歉,对谁抱歉,歉意从她们的骨子里滋生了,永远无法去除。

张富贵和林安安起名字时有想到一辈子都没看到的,无限向往的北方的雪,也有想到下一个孩子是男孩就好了。人性这件事有多么难以说清,就有多么无法评判。

等她们都平静下来,周围白墙乌瓦上的烟囱已冒出缕缕灰烟。她们继续向家走,林惊蛰的脚很痛。

“我背着你吧。”张雪婵很自然地蹲下来,让林惊蛰接住她的脖子,趴在她的背上。张雪婷轻轻哼着一支小调。

“雪婷还小的时候我就这么背她,”张雪婵包容地笑着,“爸妈不在家,我得背着她去喂猪。还要上山打猪草。”

“姐你现在都不背我了!”

“有什么办法,你太沉了!”她们轻声笑了。

林惊蛰趴在表姐的背上,意识模糊了起来。她的头顶是暗下来的天空和慢慢升起的繁星,灿烂得像一场过分绚丽的梦。

在朦胧间,她依稀听到一句低语,也可能是她听错了。一句很低的叹息,和一声轻轻的呢喃。

“真的好羡慕你啊……”

也可能是她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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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连载中怪力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