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呜呜”地叫着,走上了前往老家的道路。林惊蛰坐在硬卧的下铺,数窗外经过的树。林平之和严薇去接热水泡方便面了,方便面会是他们今天的晚餐,林惊蛰很兴奋,因为方便面在平时被列为“垃圾食品”。
“咯噔,咯噔,咯噔……”林惊蛰学着火车在铁轨上行进的声音,像在唱一首语调奇怪的进行曲。
晚上睡觉也很新奇,林平之睡在上面的中铺上,林惊蛰和严薇一起挤在稍微宽敞一点的下铺。他们巨大的行李箱被放在旁边,觉得太挤时便把脚搭在上面。林惊蛰兴奋得睡不着,火车的灯熄灭后听见妈妈均匀的呼吸声,隔壁下铺阿姨的鼾声,和上铺叔叔的电影发出的声响。
林惊蛰抬头时发现深蓝色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窗外铁轨沿线每隔几米就有一盏亮得刺目的路灯,她甚至可以看见灯的旁边交错的电线。她痴痴地看着飞速划过视线的灯,仿佛在望着一颗颗划过天空的流星。
林惊蛰长大以后坐过高铁,飞机,轮船等无数交通工具,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科技越来越发达,她也曾看到喜马拉雅山脉飞驰而过,看到下方油画般聚拢的云层,看到无尽的海面上涌起比甲板还高的浪花。但“咯噔咯噔”的节奏中一盏盏驶过的路灯坚决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存在于此后每次旅行中她闭上眼的瞬间。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就到了老家。林惊蛰走出车站时发现街边高大的绿树,人群和道路都没有什么不同,她有点失望。空气温暖而潮湿,林平之抱着三个人脱下来的厚重羽绒服,他和严薇一人拖着一个行李箱,林惊蛰背着她的小包在原地跳跃。
“爸爸!我们在干嘛?”
“等会儿姑丈来接我们回去老家。”林平之因方言的原因而把gu zhang念作gu zang。
“姑丈是谁?”林惊蛰自然也这么念了,直到她上高中后某次朗读课文,才了解到自己一直在念一个不存在的词汇。
“姑丈就是姑姑的丈夫。”
“我的姑姑吗?我的姑姑是你的姐姐吗?”
“对。”
“姑丈什么时候来?”
“耐心点,宝贝,”严薇对她说,“你可以看风景,对不对?哇!看那边那棵树!那边,对。”林惊蛰瞥了那棵树一眼,觉得它与自己在北京见到的任何树木别无二致。
“姑丈肯定马上来了。” 林惊蛰开始自己转圈,她的最高记录是238圈,同一方向。她喜欢旋转时既脱离世界又像世界是自己的的那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一个胖乎乎的,有点矮的中年男人向他们走来。他穿着朴素的黑色外套和黑色裤子,看起来颇为土气淳朴。他看到他们时一只手挠了挠头,宽而圆的脸上浮现了愉快而不好意思的笑容,他快走几步靠近了他们。他走近时,林惊蛰注意到他的外套在脖子一圆,腋下被汗浸湿了。
“啊呀,这是平佬,好多年没有见了,还是很帅啊。小薇今年也跟平佬回来了吧!平佬他姐姐整天念叨,是没跟我一起来,在家里做饭,就等我们回去吃。哟!这是侄女!你好呀,不记得我了吗,孩子长得真快,上次见到还要妈妈抱哩!行,去车上吧,来来来我拿箱子。”
“没事姐夫我拿就行。车停在哪儿啊?”
“就那边。哎哟,今天开车大路上堵啊,进城现在堵得很哟。真是来晚了,抱歉抱歉,快往那边走吧。”
“咱这儿天真热哈,北京现在都穿羽绒服。”
“是!这几天热,新闻里叫什么,回暖!以后要多回来,平佬这一回来,天不就暖了!”
林平之和姑丈张富贵哈哈笑了几句,边走边寒暄。
“姐夫,家里最近怎么样啊?”
“都好,都好,爹最近总念叨你要回来呢。”
“这路修得宽了啊,新修的吗?”
“是,是。前年铺上的,方便很多呢。”
车窗外划过盘山路上青葱的树木,向远望去是老家低矮而连绵起伏的群山——太绿了一些,显得像幼儿园的孩子用油画棒重重涂抹上去的。车里的空气闷热再加上车子的微小颠簸影响了他们,四个人一时无话。林惊蛰昨晚因为太兴奋而睡得晚,如今已把头倚在车门上昏沉地睡着。车子的颠簸难免使她的头撞击车门,然而竟奇迹般地没有使她醒来。
林惊蛰从模糊的梦境中醒来时,窗外已出现一片片开阔的稻田和一陇陇高起的田地。林平之与张富贵聊天,严薇半张着嘴睡着了。
“哎哟我这记性,都快忘了,是叫‘金泽’吗?” 张富贵隐隐记得过个侄女有一个男孩名,他发不好拼音的后安,一向说自己庄稼汉脑子笨。上到小学不停留级,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肯定把全部房子和地留给他,也同意他不读了。张富贵在地里干活干到十九岁,爹娘用四个姐姐的彩礼给他办酒娶了林安安。
“差不多。叫‘惊蛰’,二十四节气里那个。因为正好出生在惊蛰那一天。”
“平佬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这名字好啊!” 张富贵称赞着,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这个名字该如何写。
“两个外甥女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名字里头好像有一个‘雪’。”
“是哟,大妹叫张雪婵,二妹叫张雪婷。”
“好听啊,多顺口,而且一听就知道是亲姐妹。”
“她们娘给起的。我说读过中学就不一样,这女人读过初中就养孩子啊,孩子准聪明。我家那两个乖着呢,上学老师天天夸她们脑袋灵,我是想着啊这么样,以后不是家家都想要她们做媳妇么?是吧,以后读到高中,上个大学,女孩也别读太久书,我给她们打好些金的首饰,挑两个好小伙。嘿嘿,我现在给她们攒着钱呢,都给她们留着。”
“雪蝉雪婷现在上中学了吧?”
“雪蝉高二,雪婷初二喽,好记!”
“在城里上?”
“是,都考的一中!老师上家来问怎么这么聪明,欸呦喂,我说就像她们的娘。现在应该在家帮她们娘做饭呢,来之前跟我说路上小心,我说没问题,肯定把小舅舅给安安全全拉回来,是吧?”张富贵提起女儿时很自豪。
“对对,学习紧不紧张啊?”
“我是跟她们说不用紧张,女孩子嘛,考差一点有什么的?像她们妈妈不是当年中考没有考好,现在也很好吗?平佬,你上过大学,你说对不对?”
“我现在对惊蛰还是说她的考试和成绩很重要,学习很重要的。”
“也重要,也重要,文化人不一样啊。”张富贵露出淳朴的笑,他的牙有点泛黄,吸烟吸得太频繁了,但林平之的话并没有进入他的心,没有动摇他的观念,“平佬,你上北京,冬天看过雪吧!”
“看过,北京冷,每年冬天都下雪。”
“那雪真是白白的,软软的?”
“是。非常美。”
“啊哟,了不得了不得,”张富贵连连咂嘴,“行啦,拐过这个弯儿,就进村喽。”
林惊蛰对姑姑的第一印象很怪。姑姑和姑丈差不多高,矮胖的,脸是因风吹日晒而粗糙的褐色,她的头发为了方便而很紧地绑在脑后,穿着一件沾染油烟的围裙。奇怪的是她的双眼已生出无数皱纹,那眼睛大而疲惫,在她不看着丈夫,孩子,亲人,锅炉和田地时,就显出一种麻木。林惊蛰觉得有些害怕。
林安安很快地拥抱了弟弟,弟媳和侄女,她看起来很高兴,把两个女儿喊出来叫人。姑姑为他们安排了房间,房间里有干净而整齐的被子。
“谢谢姐!” 林平之看着姐姐。
“哎哟你客气什么,真是!” 林安安匆匆地走了,准备去田里忙碌并再摘些青菜做晚饭。
“妈妈,”林惊蛰把自己的小包扔在桌子上,“姑姑姑丈就是这样的吗?”
“什么?”严薇完全没有理解她的思路。
“我想回家。”
“哎哟,我们宝贝是想家了。没事,刚到陌生的地方肯定不适应,明儿早上起来让姑姑姑丈带你捞鱼去,玩一会儿你就开心了。到时候家也不想回了,就盼着一直住在这里才好呢。”
“嗯。”
第二天林惊蛰没有去捞鱼,却被雪婵雪婷两姐妹带着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