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纸袋

林安安在灶里生上火时,天空中还飘着蒙蒙的白雾。林惊蛰第一次看见雾,问婵姐姐“你们这里也有雾霾吗?”“不,不,”张雪婵笑着回答,“这是雾。”

林安安烧水,做早饭,撸起袖子用棍子拌好了喂鸡鸭的剩饭和饲料。她胖胖的身躯在老旧的厨房里打转,总有如此多的事务需要她去做。

林平之走进了厨房,林安安光听脚步就认出了弟弟,尽管过样多年没见了。

“早饭马上好了,”林安安用筷子搅鸡蛋液,“现在起得真早,小时候爹喊你都喊不醒。”

“要送孩子,习惯了。” 林平之蹲到灶旁帮忙烧火,他把一把树枝塞入火焰中,树枝噼啪作响。

“你别忙活了,上客厅坐会等着吧。”

“没事,姐,我帮帮你。”

林安安在大锅中倒油,炒菜,升起白烟。

“姐!” 林平之为了盖过炒菜的声音而提高音调,“我们明天回北京了,下午的火车,上午估计就得走了!”

林安安没有说话。

“姐!你能听到吗!”

“成,”林安安拿住锅铲,停止了炒动,“明天上午。真赶。我给你带点什么回北京吧,你不是说要点茶油和米酒。让你姐夫给杀几只鸡鸭,明天杀吧,新鲜。还有菜,我地里种的多拔几棵,薇薇和惊蛰不是喜欢家里的年糕?我给装了带走吧?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家里腌的辣萝卜条,我前几天做了几罐……”

“姐,真不用,我们还赶火车,带不了那么多。而且有些外面也能买到。”

“还是家里的新鲜,东西好,不加那些乱七八糟的。至少把油啊酒啊的带去,再让你姐夫杀两只鸡两只鸭……”

“行,行。”林平之点头,“还有一个事。雪婵雪婷也快中高考了,以后长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呢,我做舅舅的也表达一点心意。”他掏出一个红包硬塞给林安安。

“你别…哎呦,你拿回去,你姐有钱。真的,快拿回去。” 他们拉扯了一会儿,林安安最终还是收下了。

“收下吧,”林平之叹了一口气,“不多,就一点心意。以后有什么事要跟我说,钱不够要说,两个孩子万一没考好也别担心钱,就算专科,复读,大学费钱也得让孩子去上。别操心钱的事,不行就让你弟我去想办法。”

林安安的神情在白烟中模糊了。林平之转身要走时又回过头,神情复杂地望着姐姐,他还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哽住了。

“姐,”他说,“你挺辛苦的。”

林平之离开后,林安安神色如常地炒菜。她炒下一个菜时要切洋葱,切的过程中她把手放到眼睛上揉搓着。洋葱很辣眼睛,林安安没有哭。

第二天的早晨他们就要走了。林平之和严薇在帮张富贵把许多东西装入车里,林惊蛰跟两个表姐说了再见。她答应了爸爸妈妈要和每个人说再见,现在只剩下姑姑没说。她穿着最喜欢的运动鞋“咚咚”地跑下楼梯,额头上生出一层薄汗,脸颊因奔跑而泛红,眼睛亮晶晶的。林平之觉得林惊蛰的眼睛很熟悉,其实她的眼睛最像姑姑。

林惊蛰一阵风似的奔进厨房,站定,快乐地鞠躬大喊“姑姑!爸爸妈妈让我说在老家很开心,再见啦!”林安安回过头来愣愣地望着她,她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像在透过她看一些其他的东西,或者一些人。

“好,好。”她无意识地嘟囔着,像已陷入梦中,她突然从一直穿着的外套的某处摸出一个纸包,直直地递给林惊蛰,“你拿着。”

那是一个污损破旧的棕色纸包,林惊蛰看着姑姑的样子感到害怕,不敢接过来。林安安伸着手,固执地塞给她,林惊蛰张开手掌接住纸包时,她看到姑姑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而狂热的光芒。

“你拿着,”她呓语着,“拿着。我凑齐了,真的凑齐了。你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学习,这钱不要给他们发现,不要给他们拿走了。你要好好读书。”

林惊蛰惊恐地逃出了厨房,直到上车时她才发现她的右手死死攥着那纸包。他们从窗户探出去挥手告别,憨厚地笑着的姑丈,短发的两个表姐和表情和缓的爷爷。爷爷身后是姑姑。林安安的眼中没有了那种奇异的光芒,她看着他们离去,扁着嘴笑。她像村里任何一家的女人,粗笨,亲和,淳朴,林惊蛰转过头去,不再看了。

林安安小时候是格外顽皮的孩子,她最喜欢的事情叫“反抗”。她在高中时联合其他女同学发动了一场反对老师在课上说女生就应该回家生孩子的抗议,被记了全校通报。林平之清晰地记得他站在土操场上,那时的操场只有水泥地或土地,姐姐满不在乎地对他眨眨眼。

林安安高考发挥失常,没有上本科线。家里已经对她很宽容了,一个女孩子,仍供她上了高中,她的弟弟上学也要钱,不会再供她上专科或复读。

“已经这样了,也让你去考了。你老爹我一天书没有读过,不是也好吗?”林有稻骂她, “哪里有钱哦,女孩子不要读那么多书,你弟弟还要上学。”

“爸……”林安安哭得吐字不清,“让我自己去挣钱,我可以挣到的。我挣到…挣得到复读的钱,我可以挣到的……”

“闭嘴!你像什么样子,读书读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家里哪里有钱能让你糟蹋……”

林平之在学校住宿,听说姐姐跑去城里打工挣钱被爸妈抓回来了。听说姐姐嫁给了张富贵。他当时觉得姐姐这样做不对,爸妈供她读书了,她没有考上是她自己的问题。直到他高考那一年,出分前他无比紧张,他爹拍着他的背说:“没事,你是我们老林家的独苗苗。实在不行就复读,爹有钱。”林平之在那一刻才意识到有些事情从来就不是公平的。

他考到北京,有了北京户口和光鲜的工作;他的姐姐嫁回村子,有了两个孩子和干不完的农活。他后来也有了女儿,性格有点像他姐姐的女儿,林平有时觉得女儿像他姐姐好,有时又觉得不好。他害怕当年伤害林安安的言语和不公平会像剑一样继续刺伤林惊蛰,又珍惜林惊蛰身上自然流露的反抗精神和坚定的意识。

林惊蛰躺在床上说她喜欢足球,林平之也许想起了他的姐姐,他没有来得及帮助的姐姐。

林惊蛰回家后飞扑到自己卧室的小床上,打开了那个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浸湿的纸包。纸包里有许多一元两元的纸巾,大部分都已经停用了——几十年前的老版纸币,全部整齐地放在纸包里。纸包里还有一封泛黄的信,林惊蛰小心地把它抽出来,信在一个贴好邮票的信封里,却不知为何没有寄出去。

林惊蛰打开信封,忽略不认识的字磕磕绊绊地读下去。

黄秀文同志:

我想应当称呼您为同志,毕竟我们都已入团,正向着成为光荣的党员而努力着。我得知你的高考成绩已经下来了,听说成绩很好,我的成绩也下来了,我恐怕无法完成我们一同考去北方的理想了。我已同老师确认了各项事务,家里不肯让我复读,而我的心已决定了。

我要自己挣出复读的钱来,老师说过,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希望你可以完成理想,明年我也会到北方来完成我的理想。相信北方的雪会比想象中更美。

1992.7.1

林安安

黄秀文同志:

我的希望已是丧失了,我不想同你说起近况,但我的一生仿佛这样完结了。它竟是如此惨淡而丑陋地收场,我不忍描述。我唯一可以告诉你我很痛苦,非常痛苦。有时我望着村的女人人,为什么她们可以忍受这样的生活?我无法屈服,但我的未来已是注定了。

我的希望如今在您身上,是的,您。听说你去了北方的大学,多么好哇!我由衷地感到快乐。你用双眼看到外面的世界,就像我也用双眼看到了一样。我注视着屋子,灶台,好像面前也是课桌、书本。老师曾说大学会有图书馆,放满了书,是真的么?如今是冬天,你应该已看到雪了罢。

我想多说一些,却太忙碌了。请记住,我已倒下去了,而你要站起来。自信而快乐地,骄傲地站着。我已是倒下了,而你要站起来。

1993.1.4

林安安

林惊蛰没有完全读懂,她把它们又塞回纸包里,塞到书桌的抽屉里。

“她乞求上天把她变成一只飞鸟,却始终是被风吹动的羽毛。”有人曾用这句话评价《阿甘正传》中的珍妮,林惊蛰初中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睡觉,教室的窗帘拉得很紧,透不过一束光,大屏幕上放着有字幕的《阿甘正传》。林惊蛰晚上翻箱倒柜地把信找出来,她忽然觉得这句话无限贴近林安安的人生。

她不知道黄秀文有没有见过北方簌簌而下的雪,也许她后来搬去了没有冬天的热带,也许她也有了孩子。也许林安安再也没有见过她,就像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北方的雪。晶莹的,冰凉的,触不可及的。

感谢所有读和评论这篇文章的人。作者可能比较忙没有特别固定的更新时间(实在抱歉),但会坚持更新的。特别特别感谢喜欢这篇文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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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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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连载中怪力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