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在戴府后门落下,关晓芳再见熟悉的门头和张建国翻过的墙垣,心里的悚然和不安反而被冲淡了不少。
戴光宗在门口跟她分开,她跟随侍女回到了戴莺莺居住的西厢房。
“小姐稍待,我去请夫人过来为您梳妆。”侍女机械式的说完后完全不管关晓芳的尔康手直接离开了。
关晓芳打量着戴莺莺的闺房,陈设与上次来时一摸一样,就连神龛上的人偶娃娃还放在原来的位置。
老老实实的待在这个房间就是坐以待毙,关晓芳走到窗边透过薄薄的纱窗看到院子里布满了守卫,于是果断从后窗翻出,悄悄摸进了正房内。
明明外头阳光正好,正房内却光线昏暗,好在此刻无人在内。
关晓芳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顺着墙壁,床帷,多宝阁,梳妆台快速摸过一遍,最终在在多宝阁的内壁上敲到了一处空鼓。
她试着推动多宝阁,柜阁似乎嵌在墙壁中纹丝不动,看来机关就在多宝阁上。
关晓芳顺着阁子上摆着的瓶瓶罐罐一路摸过去,终于在中层摸到了一个固定的青瓷瓶,于是果断地转开,多宝阁果然应声移出了个通道。
她大喜过望正准备进去,此时门外却传来了说话声。
“老爷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关晓芳听得出,是戴夫人的声音。
“哦,王道长去见徐兄了,我就趁早回来了,家里准备的怎么样?”
戴松似乎被夫人绊住了,两人只在门口说话也不进来,关晓芳只犹豫了一瞬便咬着牙跑进了密室。
那是一间非常诡异的屋子,屋内燃着一圈蜡烛,墙上挂着各色法器贴满了血画的黄符,正前方的祭台上供奉着两个人偶,各穿红绿两套衣服,红的像血般猩红刺目,绿衣则像尸液似的泛着幽光。
偶人的脖颈处缠绕着几簇干枯的发丝,整张脸被胭脂染的染的通红,描着细眉,而原本该点上眼睛的位置却像深不见底的窟窿,在摇曳烛光下投出诡影,完完全全是个邪物。
关晓芳甫一看到被吓得后撤了一步,又安慰自己只是“柳青柳红”没什么可怕的。
她快速的扫了一圈密室陈设,很快锁定了供桌上的托盘。关晓芳撕下几张黄符,拿走了供盘里的红色木钉就赶紧闪身出去,整个过程不足三分钟。
关晓芳刚把多宝阁旋上,外间就传来了推门声,寒毛瞬间炸起!看来是来不及出去了,她当机立断滚进了床底。
堪堪躲好,一双黑色缎鞋就踩进了关晓芳的视线,戴松走进了内室。他先是前前后后的查看了一番,才拖着步子往里走。
关晓芳眼睁睁看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后背渗出冷汗紧贴阴湿砖地,眼看那双鞋停在床沿,她轻轻地往里又挪了挪。
床板猝然下沉,戴松坐在了床边,他的重量压得陈年蛀木发出枯骨摩擦般的声响。关晓芳的呼吸瞬间凝滞,戴松枯瘦的脚踝悬垂在床沿,离她的鼻尖不过三寸,一股裹挟着坟土味道的死气沉沉笼罩下来。
床头的抽屉被拉开,戴松不知道从里面取了什么东西,随后关晓芳就听到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莺莺啊。”戴松喉音像生锈的刀在磨石上刮擦,藏不住的笑意从齿缝里阴恻恻渗出来,“我的好女儿,黄泉路上莫回头,家族日后兴旺不会忘记你的。”
关晓芳听着他的自言自语,慢慢捏紧了拳头。这个戴松,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尝尝自食恶果得滋味!
“啪——”的一声书页被猛地合上,戴松起身走到多宝阁前转动玉瓶。
糟了!
关晓芳暗道不好,她得赶紧回到西厢房去。
戴松刚走进密室,关晓芳就快速的移了出来。她看到刚刚戴松翻过的书此刻就放床边,直接一并带走塞进里衣内,果断翻窗出去,顺着墙根从西厢房的后窗翻了进去。
值得庆幸的是房内无人,戴夫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没过来。而她的脚步刚刚站定,西厢房的门就被推开了,面容肃穆的戴夫人带着几个端着托盘的侍女走了进来,那些托盘上放着的正是一整套凤冠霞帔。
与此同时,正房内传来暴虐愤怒的咆哮声,关晓芳忍不住浑身一颤,又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戴松已经发现神龛上的木钉不见了。
出乎关晓芳意料的是,戴夫人居然风轻云淡地拉过她,按在冰冷的梳妆凳上。那力道不容抗拒,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时候不早了,给小姐梳妆,手脚都麻利些。”戴夫人语气淡淡的,声音如过了一遍冰水的丝绸,触之刺骨。
话音刚落,身后的侍女好似被拧了发条的机器,鱼贯上前迅速将托盘放在一旁,动作精准却毫无生气,拿起梳篦、脂粉,有序的为关晓芳梳头上妆。
关晓芳僵硬地坐在铜镜前,冰凉的梳齿划过她的发髻,侍女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固定着她的头,沉重的金钗、步摇,好不温柔地往她发间狠插。
“嘶——”关晓芳咬着唇畔也忍不住抽痛一声,她感觉有几支金钗已经刮破了她的头皮。
纱窗前人头攒动,院子里乱成一团。
“这……”关晓芳皱眉,表情尽量害怕的看向戴夫人,“母亲,家中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西厢房的门被人大力踹开,戴松整张脸涨的紫红,表情愤怒扭曲,若不是那块歪斜在鼻梁上的西洋眼睛挡着,布满血丝眼珠似乎就要从眼眶中爆出来。
“桓娘!”他嘶吼着,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有人动了密室里的东西!”
戴夫人皮笑肉不笑,眼底凝上了层薄冰,敷衍的好似在套公式,“老爷莫恼,动气伤身,左右密室里没什么要紧东西,西厢也未有贼人闯入,莺儿这妆才描了半边,徐府来接的人都在路上了,老爷若要搜贼…”她睨了关晓芳一眼,尾音轻轻一挑,“不妨往祠堂那头瞧瞧?”
戴松依旧是那样愤怒狰狞的面目,却把戴夫人的话听进去了,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边脚步却是一顿。
关晓芳呼吸一窒,暗道不好。果不其然戴松转身看向她,呼吸之间那张青筋暴起的脸已近在咫尺。他俯身时,镜片上反着寒光,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梳妆台边缘,腐朽的坟土味扑面而来。
“好女儿…”他嘶哑的嗓音里裹着黏腻的笑意,“你方才…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关晓芳浑身汗毛倒竖,好在近距离接触过徐怀峯那张腐烂的脸拔高了她的阈值,她深吸一口气上半身尽量远离,开口还算镇定:“没,没有。”
戴松的表情仍有疑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关晓芳,最终把视线锁定在了她的胸口,缓缓地把手伸了过去。
关晓芳瞳孔骤缩,退无可退的死死抵住梳妆台。她下颌绷紧,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胸口那些偷来的东西此刻就是烫手山芋——横竖是死,如果真的躲不过不如拼出一线生机来,她的右手悄没声息的伸进了口袋里抓紧一把糯米。
然而戴松的手却在她胸口一寸的位置莫名其妙的停住了,似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他的前进。同时,外头传来劈里啪啦的抓贼声,戴松立马收手,阴风似的又刮了出去。
关晓芳慢慢吐出憋着的那口气,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
戴夫人倒是淡然若水,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女继续梳妆。梳好发髻后侍女们要为她换上嫁衣,却跟刚刚戴松一样,帮她脱衣服的手被限制于胸前一寸位置,再也无法向前。
关晓芳心头一紧,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此刻比起弄清楚原因,她更担心因为这个产生什么变故。
她强压下翻涌的疑虑,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戴夫人,却见对方依旧面色淡淡地,像是没看到这个诡异的现象,亲自走上前拿过侍女手中地嫁衣直接套在了外面,仔细拾掇好衣服细节后,系上了腰封。
关晓芳提着地一口气还没舒完,就听到正在帮她整理衣领的戴夫人贴在她耳边说:“莺莺,你是我养大的,今朝你嫁,往后这路……好好走吧。”话语中似有隐忍,似有叹息。
关晓芳蓦地想起梦中见过的戴夫人,在看着管家勒死十四娘后月光映出她的脸毫无快意,反而僵硬,麻木,空洞,唯有眼底一丝恍惚的微光,像被困在美丽躯壳里的幽魂,挣扎着,却又无声无息泯灭。
在戴夫人准备抽身时,关晓芳正思考该怎么好好的跟她道别,身体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外力推了一把直接抱住了戴夫人。
坟土味萦绕在鼻尖,可戴夫人的怀抱却出人意料地安详。她的身躯并不似想象中阴冷僵硬,反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温存的平静,裹着岁月沉淀后的柔软。
关晓芳微怔,瞬间福至心灵。门口的闲谈,恰到好处的进门时机,那些看似巧合的细节,此刻都串成了明晰的线索,她分明什么都知道。
这位已故的夫人即便成了亡魂,依然深谙人心,用最委婉的方式帮助着活人揭开尘封的真相。她的温柔,藏在算计里;她的慈悲,隐于局中。她对戴莺莺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有太过复杂的感情。
或许戴光宗早就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所以他也不是厌恶戴莺莺,而是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保护他的姐姐。
关晓芳有几分哽咽的替戴莺莺感谢道:“谢谢你,母亲。”
戴夫人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她。某一瞬,关晓芳甚至错觉有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母亲安抚夜惊的孩童。可当她们分开时,她只看到戴夫人低垂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唇角依稀噙着半抹未成形的笑。
“行了,哭哭啼啼的仔细花了妆,我去瞧瞧徐家的花轿来了没。”
戴夫人带着一行人鱼贯而出,西厢房内又只剩下关晓芳一人,她赶紧跑到门口锁上房门后又坐回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拿出藏在胸口地书。
蓝色地书皮上写着《密撰》两个字。
关晓芳疑惑地快速翻看,前面写的是戴家的家族史,后面基本是戴松的个人自传。
“真恶心,抛妻弃女,攀附权贵的发家史也好意思写在家族密撰里。”关晓芳冷脸鄙夷,然而翻过一页她的眼睛定住了。
她看到了冥婚似的始末,赶紧聚精会神的读了下去,没注意到身后伸来一双手快速的捂住了她的嘴,刻意压低到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凉凉的响起:“戴莺莺,你好大的胆子啊,敢偷我的东西!”
本来关晓芳吓得书都掉了,正奋力挣扎,一听到这个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她快速向后伸手精准地掐了一把对方的腰,这次力气不小,对方立马弹射松手嗷嗷直叫。
关晓芳回头一看,果然是张建国。
“你怎么来了?”她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担心你。” 张建国可怜巴巴地揉着腰,眼泪汪汪地控诉,“结果你把我的细皮嫩肉当混凝土造,你这手劲儿,不去工地拧钢筋真是国家基建事业的重大损失!”
关晓芳憋不住笑道:“活该,谁让你突然吓唬人来着。”
张建国摸摸鼻子:“完全没吓到啊,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关晓芳深呼吸两口给他看,“你呼吸的气太热啦!”
张建国恍然大悟,难怪呢,镇上的人都没呼吸。
他抓了抓头发,嘿嘿解释道:“我们分组调查,阳阳跟任繁星去查县志了,我跟徐图探查徐戴二府,我们偷听到冥婚的主意是一个道士给徐老爷出的,而这个道士是戴老爷推荐的,所以来戴府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没想到刚从祠堂那边翻进来就被人发现了,徐图把人引走了,我摸过来看看你。”
危险没有消失,而是转移了。
关晓芳有些心虚地捡起地上的书放在梳妆台上招呼他一起研究密撰,他立马屁颠屁颠的坐了过去,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拱来拱去”。
张建国问:“这书哪里来的?”
关晓芳拍开他乱翻的手,“戴松房中密室里偷的。”
“女中豪杰。”张建国震惊地竖起大拇指,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咧嘴一笑,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枉我一路狂奔,还想英雄救美呢。”
“你看,看这段。”关晓芳注意力全在书上,她翻到后面,用手指着给张建国看。
“王真人言,莺莺乃四阴生人,若与人冥婚,供奉神明,可保家门昌盛。吾闻徐府独子久病羸弱,命若悬丝,遂……助其一程,令其暴毙。既殁,荐王真人于徐府,徐兄果欲聘莺莺为冥婚。
然,真人警示:‘枉死之人,怨气深重,虽经仪式可佑一族,然其魂易化厉鬼,或成凶煞。幸而徐子以四阴之血为引,杨木为骨,可炼其尸身为凶煞,献祭人心,为吾所用。
故,吾早备此物——以二人之血浸透桃木钉。若其异变,哈哈,当诛!若徐怀峯成煞,此钉亦能控其魂,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唯吾命是从!
呵呵……莺莺啊莺莺,莫怪为父心狠。天生祭品,汝之寸骨亦当为戴家所用。吾儿莫忧,为父已择良婿,九泉之下,当有良人相伴。
此钉染血,当可穿喉锁魂……莺莺的血,镇徐怀峯的魂,一箭双雕,既得凶煞护宅,又绝后患……妙哉,妙哉!”
张建国眼神发冷道:“天底下也有这样的父亲!”
关晓芳合上密撰,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戴松年轻时与十四娘相好,生下了女儿莺莺。后来为了攀附权贵,他狠心抛弃了这对母女,另娶桓娘。婚后桓娘一直未能生育,戴松便强行将莺莺从生母身边夺走,养在戴府充作嫡女。
多年后,桓娘终于生下儿子光宗。有了继承人的戴松开始盘算着如何让家族更加兴旺。他从妖道王真人那里得知,莺莺是罕见的“四阴命格”,若用来配阴婚祭祀,可保家族富贵昌盛。
于是,戴松暗中设计害死了病弱的徐家少爷怀峯,又假意引荐王真人给徐家。在妖道的蛊惑下,徐老爷果然前来求娶莺莺配冥婚。这一切,都不过是戴松为满足私欲布下的局——他罔顾儿子的成长,残害徐怀峯制成凶尸,亲手将女儿推向死亡,把两个曾爱他的女人打入深渊,都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关晓芳看向张建国,伸手从怀里拿出那根桃木钉和几张黄符,面色冷静道:“张建国,不管怎么样,戴松必须彻底死。”
张建国微微一怔,随后笑的很灿烂,“你想怎么做?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