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寅时,沈惊辞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他披衣推窗,见二哥沈惊寒正站在廊下,玄色劲装外罩着件蓑衣,显然刚从外面回来。暗卫们抬着个担架匆匆走过,担架上盖着白布,边角渗出暗红的血。
“二哥?”沈惊辞扶着窗沿,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沈惊寒回头,脸上沾着未干的泥点,眼神却亮得惊人:“军需官的同党查到了,藏在城南的妓院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惊辞的伤处,“吵醒你了?”
“没。”沈惊辞看着那抹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血迹,“……死人了?”
“嗯。”沈惊寒扯掉蓑衣,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那老狐狸咬舌自尽了,好在账本副本被搜出来了。”他忽然笑了笑,指尖在腰间的玉佩上摩挲着,“你大哥要的东西,从来都得带点血才能拿到。”
沈惊辞没接话。他想起昨夜大哥送来的伤药,药盒里垫着层软布,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那是大哥亲手绣的,他在书房见过大哥对着绣绷练习,针脚歪歪扭扭,却比谁都认真。
辰时的早膳摆上桌时,沈惊彻才从书房出来。他眼下带着青黑,显然又是彻夜未眠。见沈惊辞盯着碗里的粥发愣,便推了碟酱菜过去:“不合胃口?”
“不是。”沈惊辞舀了勺粥,“大哥,二哥去城南抓人,杀了人。”
沈惊彻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剥着鸡蛋:“他留了活口,是那老东西自己不肯招。”
“可……”
“惊寒十三岁那年,跟着爹去剿匪。”沈惊彻将剥好的鸡蛋放在他碗里,声音平稳,“当时有个匪首假意投降,趁他转身时拔刀刺过来,是你二哥用手臂挡了一下,留下道三寸长的疤。”他抬眼看向沈惊辞,“从那以后,他从不信敌人的眼泪。”
沈惊辞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忽然想起二哥左臂的旧伤,上次换药时无意间瞥见,疤痕像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白皙的皮肤上。
正说着,沈惊寒掀帘进来。他换了身月白锦袍,头发用玉冠束起,方才的戾气荡然无存,仿佛凌晨那个沾血的身影只是幻觉。
“大哥,”他落座时,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查到的名单,有兵部侍郎的名字。”
沈惊彻的眉峰微蹙:“他倒是敢。”
“要不要……”沈惊寒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里的狠厉一闪而过。
“先不动。”沈惊彻放下筷子,“他手里握着边防军的军饷明细,动了他,怕是要打草惊蛇。”他看向沈惊辞,“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明日跟我去趟兵部。”
沈惊辞一愣:“我去?”
“嗯。”沈惊彻点头,“让你认认那些人的脸,往后在京里走动,也好有个防备。”
沈惊寒忽然笑了,往沈惊辞碗里夹了块排骨:“三弟可得记牢了,兵部那些官,脸上堆着笑,脚下踩着刀,比妓院里的老鸨还会装。”
沈惊辞咬着排骨,忽然觉得那肉香里混着点别的滋味——是二哥指尖的血腥味,是大哥绣绷上的丝线味,是这王府里藏着的、带着疼的暖意。
午后,沈惊寒提着药箱来偏院。他解开沈惊辞后背的绷带时,动作比往日轻了些:“今日换药,我下手轻点。”
“二哥转性了?”沈惊辞打趣道。
“不然呢?”沈惊寒将药汁抹在伤处,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等你伤好了,还得跟我学暗器。总不能下次再被人追得像丧家之犬。”
药汁带来的清凉压过了疼,沈惊辞趴在榻上,听着二哥絮絮叨叨地讲着暗器的手法。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二哥的发梢镀上层金边。沈惊辞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大哥说的那句话——他看着狠,其实比谁都念旧。
兵部衙门的青砖地缝里,似乎总嵌着洗不净的阴翳。
沈惊辞跟在大哥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银针——那是二哥昨夜塞给他的,针尾的“寒”字被体温焐得温热。“兵部的人眼高于顶,”沈惊寒临出门时替他理了理衣襟,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谁要是用看雏儿的眼神打量你,就用这针扎他后腰的笑穴,保准他笑到抽筋还查不出缘由。”
此刻,兵部侍郎周显正弓着身子,给沈惊彻递上军饷账册,眼角的余光扫过沈惊辞时,果然带着几分轻慢。沈惊辞攥紧了袖中的银针,却没动——他看见大哥接过账册时,指尖在“周显”的签名上停顿了半瞬,指节微微泛白。
“周大人这字,越发有风骨了。”沈惊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沿着墨迹划过,“只是这军饷的数目,似乎比上月少了三千两?”
周显的脸色微变,随即堆起笑:“王爷说笑了,下官核对了三遍,分毫不差啊。”
沈惊彻没接话,只将账册放在案上,翻到某一页时停住。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正好落在那行模糊的字迹上——是被水洇过的痕迹,隐约能看出“克扣”二字。
“这水迹,”沈惊彻的指尖敲了敲纸面,“周大人怕是不小心泼了茶水吧?”
周显的额头渗出细汗,膝盖微微发颤:“是、是下官不慎……”
“不慎?”沈惊辞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我倒觉得,是有人想用水泡掉这行字,好让那三千两军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自己腰包。”
周显猛地抬头,眼里的轻慢变成了惊愕。沈惊彻侧过头,看了三弟一眼,眸底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黄口小儿,休要胡言!”周显拍着桌子站起来,官帽上的珠串晃得厉害,“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要治罪的!”
沈惊辞往前走了半步,后背的伤因为挺直的动作牵扯得发疼,却梗着脖子道:“我是不是胡言,周大人心里清楚。上月初三,你让管家往城外的私宅送了箱银子,那箱子的锁,还是城南铁匠铺打的特殊样式,对吗?”
这话一出,周显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沈惊辞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忽然想起昨夜二哥在灯下翻卷宗的样子。玄色衣袖扫过烛火,将周显私宅的地址、管家的样貌,甚至连铁匠铺的名号,都一字一句念给他听,指尖在纸上画出那把锁的形状时,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周大人,”沈惊彻站起身,官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跟我回王府聊聊?”
周显瘫坐在椅子上,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回府的马车上,沈惊彻忽然递给沈惊辞一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砚”字——是大哥的私印。“今日说得不错。”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这玉佩你拿着,往后在京里,没人敢再轻看你。”
沈惊辞捏着玉佩,忽然觉得后背的伤好像不疼了。
暮色四合时,沈惊寒带着个木匣子回了府。他把匣子往沈惊辞面前一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暗器,银针、飞镖、甚至还有几枚不起眼的铜钱,边缘都磨得锋利。
“今日在兵部,没给大哥丢人。”他挑出枚月牙镖,指尖在锋利的边缘划过,“这镖练好了,能同时打穿三个铜板。”
沈惊辞拿起那枚镖,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二哥怎么知道我今日会开口?”
“你那点性子,”沈惊寒笑了,往他手里塞了个靶纸,“跟小时候偷拿我墨锭练字时一个样,明明攥着主意,偏要装得漫不经心。”
他忽然抬手,指尖在沈惊辞后背的伤处轻轻按了按:“疼吗?”
“有点。”沈惊辞老实点头。
“明日开始练暗器,”沈惊寒收回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等你能百步穿杨,这点疼就算不得什么了。”
沈惊辞拿起那枚月牙镖,对着靶纸凝神片刻,猛地掷了出去。镖尖擦着靶心飞过,钉在后面的木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惊寒挑眉:“还行,没偏太多。”
沈惊辞笑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他想,或许不用等太久,他就能追上两位兄长的脚步。
练暗器的日子,沈惊辞后背的伤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这日清晨刚下过雨,他在演武场练飞镖,手腕刚一发力,后背就传来一阵锐痛,镖失了准头,“当啷”一声砸在靶场外的石阶上。
“手不稳的时候,就别硬撑。”
沈惊寒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见沈惊辞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背,便把食盒往石桌上一放,掀开盖子——里面是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撒着翠绿的葱花。
“二哥怎么来了?”沈惊辞走过去,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肉香。
“你大哥让厨房炖的,说是补气血。”沈惊寒舀了勺汤递给他,眼神扫过他泛红的耳根,“又疼了?”
沈惊辞接过汤碗,暖意顺着指尖漫开:“老毛病了,不碍事。”
“昨日让你练的‘回马镖’,学会了?”沈惊寒没再追问,只拿起枚飞镖,屈指弹了弹。
“还没……”沈惊辞有些赧然。那镖法要手腕翻转时骤然发力,他总在转身时牵扯到伤口,练了十几次都不得要领。
沈惊寒忽然抬手,飞镖“咻”地破空而出,擦着靶心飞过,竟在石壁上反弹回来,精准地落回他掌心。镖尖还在微微颤动,带着凌厉的风声。
“看清楚了?”他挑眉,“这镖要的不是力气,是巧劲。就像你那日在兵部,一句话能让周显哑火,靠的不是嗓门大。”
沈惊辞盯着他掌心的飞镖,忽然想起二哥审敌时的模样——明明握着最狠的刑具,偏能用最轻的语气逼对方开口。原来这世间的力道,从来都不是越重越好。
正说着,管家匆匆跑来,脸色发白:“二公子,不好了!周侍郎在牢里……自尽了!”
沈惊寒的手猛地攥紧,飞镖的边缘硌进掌心:“怎么死的?”
“用、用发簪……”管家的声音发颤,“看守的暗卫刚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沈惊辞的心沉了下去。周显是揪出通敌线索的关键,他一死,前面的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
却见沈惊寒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点冷:“他倒会选时候。”他将飞镖丢给沈惊辞,“你在这等着,我去趟地牢。”
沈惊辞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玄色衣袍扫过湿漉漉的石板,忽然想起大哥昨夜的话:“周显背后的人,比我们想的要急。”
地牢里的血腥味混着霉味,让人胸口发闷。
周显的尸体还挂在铁链上,发簪深深扎进咽喉,血顺着衣襟淌到地上,和前日那滩未干的血迹混在一起。沈惊寒蹲下身,指尖拨开周显紧握的拳头,里面是半块撕碎的衣角,布料上绣着暗金色的蟒纹。
“是端王的人。”沈惊寒起身,声音冷得像地牢里的寒气,“去告诉大哥,不用等了,直接动手。”
暗卫领命退下时,沈惊寒忽然看向缩在墙角的牢头:“他发簪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牢头吓得瘫在地上:“是、是今早送饭的杂役塞给他的……杂役说,是周大人的家眷托他带的……”
“家眷?”沈惊寒笑了,“周显的妻儿上个月就被端王送到城外别院‘看管’起来了,哪来的家眷?”他忽然抬脚,靴底踩在牢头的手背上,“说,那杂役长什么样?”
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地牢里响起,牢头疼得惨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高、高个子,左眉上有颗痣……”
沈惊寒收回脚,玄色靴底沾着点血:“去,把城门口的画像取来,让他认。”
等沈惊辞按大哥的吩咐送伤药过来时,正撞见暗卫拖着昏死过去的牢头往外走。沈惊寒站在周显的尸体旁,指尖捏着那半块衣角,月光从地牢的气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二哥。”沈惊辞把药箱放在石桌上。
沈惊寒回头,眼里的戾气还没散尽,看见他时却收敛了些:“你怎么来了?”
“大哥说,让你别忘了上药。”沈惊辞打开药箱,里面是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是二哥上次给暗卫治断指时用的那种。
沈惊寒没动,只看着他:“怕吗?”
“有点。”沈惊辞老实点头,却拿起药膏,拧开盖子,“但我知道,二哥不是乱杀人的人。”
药膏的清凉气息漫开来,沈惊寒忽然笑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算你还有点眼光。”
他接过药膏往手背上抹,那里有片淡淡的红痕——是方才捏飞镖太用力留下的。沈惊辞看着那抹红,忽然想起演武场石桌上的羊肉汤,想起二哥演示回马镖时故意放慢的动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明日开始,”沈惊寒扣上药膏盖子,“我教你认毒。端王的人最擅长用这个,得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