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宣纸，在天际缓缓晕开时，露营地的篝火终于被点燃了。干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脆响，橘红色的火苗卷着火星往上窜，把周围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金芝抱着膝盖坐在离火堆不远的木桩上，靴底碾过地面的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不远处传来吉他弹唱的声音，是班里最活跃的男生在唱一首老民谣，跑调的尾音被笑声淹没。金芝的目光却总忍不住往斜对面飘——郁夜正坐在一块铺着格子布的石头上，手里转着根未燃尽的树枝，火苗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像盛着两簇跳动的星子。
学姐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皓白的手腕。刚才分发晚餐时，她替金芝接过滚烫的锡纸碗，指尖不经意地碰到金芝的手背，那点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似的，到现在还留在皮肤上。
篝火晚会散场时，班长招呼大家收拾垃圾，郁夜默默捡起落在地上的塑料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夜色。金芝看着她弯腰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像被风吹动的烛火，明明灭灭地晃。
她悄悄挪了挪位置，往郁夜那边靠了两步。夜风带着松针的清香掠过耳畔，把远处的虫鸣都吹得清晰了些。“学姐，”金芝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尾音被风吹得轻轻发颤，“你……是不是对我特别好？”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篝火的光芒突然变得刺眼，连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敲得耳膜嗡嗡作响。金芝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棉质的布料被捏出几道褶皱，手心沁出的薄汗把布料洇得发潮。
郁夜转着树枝的手顿住了。
她没有立刻抬头，侧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金芝能看见她握着树枝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连带着手腕上那串细红绳都绷紧了些——那是上次去山里采集标本时，金芝顺手编了送给她的，没想到她一直戴着。
时间好像被拉成了一根细长的线，每一秒都过得格外慢。篝火渐渐矮下去一截，火星不时往上窜，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金芝数着郁夜垂在肩头的发丝，心里把刚才那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越想越觉得唐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是不是……问得太奇怪了？”她小声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桩上的裂纹。
郁夜这才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火苗，落在金芝脸上。她的眼神在火光中显得有些朦胧，平时总是清澈的瞳孔里，此刻像落了层细碎的星光，看得金芝心跳漏了一拍。
“没有。”郁夜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她转开视线，重新望向篝火，橘红色的火苗在她瞳孔里跳跃，把她脸颊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柔和。
又是一阵沉默。
远处的吉他声停了，有人在收拾东西，金属餐具碰撞的叮当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金芝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这微妙的安静。她看见郁夜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再次开口。
“因为……看你顺眼。”
这五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又像风中摇曳的火星，稍不留意就会消散在夜色里。可金芝还是听清了，尤其是那句尾音里藏着的、极细微的颤抖，像琴弦被指尖轻轻拨了一下，若有若无，却精准地落在她的心尖上。
金芝愣住了。
她原以为会听到更复杂的解释，或是干脆的否认，却没想过是这样简单的答案。简单得近乎敷衍，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认真，像郁夜这个人，总是把所有的在意都藏在最平淡的语气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手，指缝里还残留着刚才整理帐篷时沾到的松香。心里像被谁悄悄投了颗水果糖，外层的糖衣慢慢化开，甜意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蔓延，连带着耳尖都微微发烫。
“看我顺眼啊……”金芝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郁夜看过来的目光，那双眼睛在火光中亮得惊人，像是藏着整片星空。
郁夜的耳尖在夜色里好像又泛起了熟悉的红晕，只是被跳动的光影掩盖，看不真切。她慌忙转开视线，重新低下头拨弄那根已经烧得焦黑的树枝，指尖的动作却比刚才更轻了些，像是在掩饰什么。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要被柴火的噼啪声盖过。
金芝看着她微垂的侧脸，突然想起图书馆那次，学姐僵着手臂不敢动的样子；想起储物柜里那盒带着温度的牛奶，便利贴上的字迹总是在收笔时轻轻发颤；想起此刻飘进鼻腔的、淡淡的皂角香——那是郁夜身上特有的味道，清清爽爽的，像刚晒过的被子。
原来所有的“看你顺眼”，都藏着这样多的小心翼翼。
篝火渐渐弱下去，火焰的颜色从橘红变成了温暖的橙黄，映得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染上了层毛茸茸的光晕。金芝往后挪了挪，后背轻轻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树皮的纹路硌着衣料，带来种踏实的触感。
她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郁夜的侧影。学姐的头发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远处传来同学收拾帐篷的声音，有人在喊“谁还有多余的睡袋”，笑声混着风声飘过来，却衬得她们这边愈发安静。
“学姐，”金芝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明天早上看日出，你要去吗？”
郁夜转树枝的动作停了，她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惊讶，随即又染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欣喜，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荡开圈圈涟漪。“好啊。”她点了点头，这次的声音很稳，没有再发颤，“几点？”
“五点半？在东边的山坡上。”金芝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是下午分发零食时特意留的，柠檬味的，“给你。”
郁夜接过去时，指尖又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这次两人都没像上次那样慌忙躲开。金芝能感觉到学姐指尖的温度，比自己的稍凉些，带着点粗糙的触感——大概是经常做实验、整理标本磨出来的。
“谢谢。”郁夜把糖纸剥开，柠檬的清香在空气里散开，她把糖放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了一下，像只偷吃到食物的小松鼠。
金芝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篝火的余烬还在发出细碎的声响，火星偶尔往上窜，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划出短暂的光亮。她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像那句带着颤抖的“看你顺眼”，像此刻悄悄流淌在两人之间的、带着柠檬清香的沉默，已经足够了。
夜风又起，吹得旁边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松针落下来，轻轻打在郁夜的针织衫上。她伸手把松针捡起来，捏在指尖转了转，然后递给金芝：“这个可以做标本。”
“嗯。”金芝接过来，小心地放进随身的笔记本里，夹在昨天采集的银叶菊标本旁边，“回去压平了，贴在报告里。”
郁夜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篝火渐渐变成一堆温暖的灰烬，火星在余烬里明明灭灭，像谁散落的心事。
后来有人过来喊她们去领夜宵，是热可可和烤棉花糖。郁夜起身时，顺手把金芝也拉了起来，她的手心很暖，攥着她的手腕，力度刚刚好，既不会让人觉得紧，又带着种不会放开的笃定。
金芝跟着她往营地中央走，夜风吹起她们的衣角，交叠的影子被篝火的余光拉得很长，在草地上轻轻晃动。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里那点因为刚才的提问而升起的紧张，早就被暖暖的甜意取代了。
原来喜欢是这样的啊。像篝火里藏着的温度，像尾音里藏着的颤抖，像那句简单的“看你顺眼”里，藏着的、说不出口的整个春天。
远处的热可可冒着热气，甜香混着松木香飘过来。金芝抬头看向郁夜的侧脸，月光正好落在她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银。她忽然想起明天早上的日出，心里充满了期待。
或许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有些藏在夜色里的心意，就会像被阳光照亮的露珠，变得更加清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