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暮色漫进餐厅时,青瓷碗沿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郁强用银质汤匙慢悠悠刮着碗底的粥渍,瓷勺与碗壁相触的轻响在安静的屋里荡开,像根细针反复刺着空气。他忽然抬眼,目光越过餐桌落在郁夜低垂的侧脸上,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穿透力:“上次来的那个金芝,你们常来往?”

郁夜捏着竹筷的手指猛地一紧,刚夹起的青菜“啪嗒”掉回盘子里。油星溅在米白色的桌布上,洇出个小小的黄点。“就……普通同学。”她把脸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声音闷得像被棉被捂住的铃铛。

“普通同学?”郁强拖长了尾音,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点,敲出规律的“笃、笃”声,像秒针在心上走动。“今天去你学校办点事,倒巧,看见她了。跟几个女生在操场边上走,穿件白衬衫,辫子梳得挺利落。”

郁夜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晕染开来。“你去我学校做什么?”她的声音发颤,筷子在指间打滑。

“教务处有点事要办。”郁强避开她的目光,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嚼得很慢,“那姑娘看着确实文静,十七岁是吧?眉眼长得……挺周正。”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郁夜却觉得那些字眼裹着黏腻的蜜糖,甜得发腥,黏在皮肤上甩不掉。她攥紧筷子,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爸,你问这些干什么?”

“关心你同学不行?”郁强放下筷子,抽出张餐巾纸慢悠悠擦着嘴角,纸屑粘在他唇角,他却像没察觉,“下次叫家里来玩啊,我看她挺懂事的,不像有的孩子那么野。”

郁夜没接话,扒拉完碗里剩下的半碗饭,起身时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关门前,她回头瞥了一眼,看见父亲正盯着墙上的挂历,指尖在某个日期上反复摩挲,指甲盖刮过纸页的轻响,隔着老远都听得见。那道落在日历上的目光,让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回到房间,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还在砰砰乱跳,撞得肋骨生疼。她爬起来冲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堆着旧课本、断墨的钢笔、褪色的奖状,像座被遗忘的小坟。她在那堆杂物里翻找,手指触到个冰凉的小物件,是那个樱花钥匙扣。

粉白的花瓣被摩挲得发亮,边缘处的漆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银色金属。这是上个月金芝送她的,说看到校门口的文具店在卖,觉得跟她书包很配。当时金芝把钥匙扣塞进她手里时,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上面。郁夜把它塞进抽屉最深处,用本厚厚的《辞海》压住,又往缝隙里塞了几张草稿纸,直到完全看不见那点粉色,才像耗尽了力气似的趴在桌上。

自从父亲那天在家里撞见金芝,她就总觉得空气里飘着双眼睛。衣柜门没关严时,镜子里晃过的影子,甚至半夜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好像那个樱花钥匙扣会说话,会把她和金芝偷偷分享的心事,全抖给父亲听。

第二天在学校的紫藤架下,金芝把整理好的数学笔记递过来,指尖刚碰到郁夜的手,就被那冰凉的温度惊得缩回了手。“你手怎么这么凉?”她抬头,正撞见郁夜眼下的青黑,像被墨笔晕开的两道痕,“昨晚没睡好?”

金芝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郁夜却像被烫到似的偏过头,躲开了那点暖意。“没事。”她扯了扯嘴角,想笑,眉头却拧成个疙瘩,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揪着。

“还说没事,”金芝盯着她紧抿的嘴唇,那道唇线绷得笔直,“你从早上到现在,眉头就没松开过。”她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郁夜手里,橘子味的甜香漫开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郁夜捏着那颗糖,糖纸的塑料膜在指尖沙沙作响。她看着金芝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紫藤花的淡紫,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怎么说得出口?说父亲用那种黏腻的目光打量她,说家里的空气变得像浆糊一样稠?

“真没事,”她把糖塞进嘴里,甜意漫过舌尖,却压不住心底的涩,“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金芝没再追问,只是把自己的保温杯递过去:“喝点热水吧,我妈泡的红糖姜茶。”温热的杯子贴在郁夜手心里,那点暖意顺着血管往上爬,却到不了发紧的胸口。

矛盾在三天后的深夜彻底炸开。郁夜起夜时,看见父亲的房间还亮着灯,虚掩的门缝里漏出手机屏幕的光。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低低的,却字字清晰:“……对,就是高二(三)班的金芝,麻烦你多留意着点……嗯,家住哪片?平时放学跟谁一起走?”

郁夜浑身的血瞬间冻住了。她猛地推开门,父亲慌忙按灭手机屏幕,脸上的惊讶还没褪去,就被她眼里的猩红吓了一跳。“你在打听金芝?”郁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被狂风撕扯的布条。

“小夜,你听我解释……”郁强站起身,想拉她的手。

“解释什么?”郁夜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后背硌得生疼,“解释你怎么知道她在三班?解释你为什么要问她家住哪?”她突然想起什么,冲到自己房间,抓起桌上的手机——相册里她和金芝的合照还在,背景是学校的合欢树,金芝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可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显示,半小时前有过一次解锁记录,不是她。

“你还偷看我手机?”郁夜捏着手机冲回来,屏幕被她攥得发白,“爸,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为你好!”郁强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慌乱变成恼怒,“现在的孩子心思深,谁知道她接近你安的什么心?我多了解了解怎么了?”

“她安的什么心?”郁夜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安的是把笔记借我抄、怕我冷给我带姜茶的心!比你这只会偷偷摸摸监视的强多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郁强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桌面上漫开,“我是你爸!我还能害你?”

“你就是在害她!”郁夜吼出这句话,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捂住嘴。她看到父亲的脸一点点沉下去,眼里的恼怒像退潮的海水,露出底下更深更冷的东西,像结冰的湖面,冻得人发慌。

空气像凝固了,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变得刺耳。郁强盯着她,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钻出来:“我警告你,郁夜,少跟那个金芝来往。”

“不可能!”郁夜把手机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道防线,“你别想打她的主意!”

“我打她什么主意?”郁强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

“你闭嘴!”郁夜尖叫着打断他,眼泪终于决堤,“你那天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什么东西!我早就看出来了!”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最后一层伪装。郁强的脸彻底黑了,他指着门口:“滚回你房间去!”

郁夜转身就跑,关门时太用力,门框都在震。她扑到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却怎么也止不住发抖。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像道冰冷的视线。

那晚之后,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郁强不再问起金芝,吃饭时却总盯着她,目光像带了钩子,要把她心里的事全勾出来。郁夜在学校见到金芝,还是会笑,会接过她递来的笔记,可那紧锁的眉头,却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没能真正舒展开。

金芝看在眼里,每次想问,都被郁夜那句轻飘飘的“没事”挡回来。只是偶尔,她会在郁夜走神时,看到她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的,以前总挂着个樱花手链,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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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叶
连载中鸢尾白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