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褚风其实是在迟茫蹲局子的第二天醒的。
一睁眼,比身体上更疼的是头。
季褚风翻身,从床上下来。
站姿让疼痛更加严重,眼前又晕又花。
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从身后拍他的左肩。
季褚风瞳孔一缩,身体比自主反应更快地往旁边躲闪开来。同时,他的右手也顺势抬起,抓住对方落空的手腕,扭身一转,即将完成一个漂亮的背摔。
可没想到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的技巧。就像知道他哪里受伤一样,用力把他往左侧一带。
季褚风左脚踝传来一阵刺痛,浑身瞬间脱力,往病号床上摔去。
视线横了过来,一片白大褂衣角闯入。季褚风顺着往上看,看见唇边衔着香烟的长发医生正似笑非笑地垂眸看自己。
“好点儿了吗?我给你打了强骨针,促进断裂愈合的,副作用就是高烧。不过你现在醒了,应该不烧了吧。”医生往他床边随意一坐,伸手探来,似要碰他的额头。
啪。
季褚风迅速打开医生的手,抿唇不言不语,像在陌生环境里戒备警惕的动物。
医生不恼,只是笑叹着自言自语抱怨了一下:“一个二个的,都这么大脾气。”
季褚风听见医生的话,知道医生说的其中一人是自己,可听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有别人。
他张口,试图想问什么,可字句还没弹出唇舌外,脑袋里一嗡,断片儿似的空白了。
他要说什么来着?
什么问题?
不对……
我是谁?
季褚风茫然地瞪大眼睛。他看见医生不笑了,表情渐渐严肃,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把心里想法说出了口。
“你竟然失忆了……这可麻烦了,那位大爷回来那还不得活剥了我。”
医生掰着他的头检查有没有遗漏的撞击外伤。
季褚风偏头躲开医生的触摸。
他冷声:“你认识我?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你口中的人是谁?完完整整告诉我。”
医生观察了他半晌,忽地笑了下,省去了一些信息,简单地回应。
“我就是一个医生,我们前两天第一次见,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明天就有人来接你了,他貌似跟你很熟,你到时候问他。”
“我不想等。”季褚风撑起身体,打算离开。
“要出去吗?外面可更没人认识你。”医生追声说。
季褚风不理会:“我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外面肯定有我熟悉的东西。”
他要亲自调查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
可真正踏出诊所的门,灰蒙蒙的光线压在脸上,他才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更陌生、更复杂,缺失了大量信息的世界。
这里太混乱和贫瘠了,矮□□仄的生活区夹在工业区中间,弥漫着浓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贫民窟。
到处都是老鼠洞似的巷道,头顶是天网似的高架桥和轨道。
淌着污水的街边坐着不少乞讨的人。
那些乞丐的全部都孱弱消瘦,面庞黄黑,季褚风出现在他们中央,实在格格不入。
他们黑洞的眼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季褚风硬着头皮,抬脚从挤在诊所门口的乞丐们的前面迈过。
可还没走两步,季褚风听见身后墙角传来一声尖锐的女人的哀求。
季褚风闻声看去。
只见一个混混模样的人正狠戾地逼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
女乞丐瑟缩在砖墙夹角,尖瘦的骨头快要藏进墙缝。
那混混赤着上身,伸出改造过的金属义手,猛地伸向女乞丐的怀中。
季褚风皱着眉头,脚不停地走过去,将混混口中的污言秽语听了个全。
“妈的,这小东西又不是你生的崽,护这么紧干什么?快点给我!”
“唔唔……唔……”
女乞丐说不出话,两条细细的手臂像钢铁一样死死箍着怀里的孩子,拼命摇着头。
借着光,季褚风才发现原来女乞丐的喉咙有一道割开的刀口,她说不了话。
几乎还没考虑要不要出手,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他钳住小混混的肩头,对方瘦得皮包骨头,很轻松地就握住了。
那小混混被扰乱了好事,先是骂了句极脏的话,但等他回身仰头看见季褚风,两人之间明显的身型差距让小混混眼中划过一丝恐惧,可那混混很快又嘴硬起来,挺起肋骨明显的胸口,让季褚风看他身上的纹身。
“认得这个标志吗?认识就给你大爷我快点儿滚。”
季褚风认真看了看小混混胸口刺青,看了半晌,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便摇了摇头,往女乞丐那边抬了下巴,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模样。
“她不愿意,你就不能抢走她的孩子。而且这样做是不对的,是违法的。”
混混恼怒:“妈的,哪里来的神经病。这地盘都是收集者的,什么几把法律能管得到我们。”
报完自己帮派身份,混混给自己了胆,更用力地上手去抢小孩。
“啊啊……”女乞丐用求助的目光看季褚风。
那样绝望到向一个陌生人压上全部希望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怜。
季褚风心念一动,手臂用力,直接将小混混装了义肢的手反剪在身后。
“你……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小混混不住挣扎,可那莫名出现的混蛋力气大得惊人,连他改造过的胳膊都无法挣脱。
季褚风懒得跟这个满嘴脏话的人废话,直接把他往旁边一丢,像扫垃圾那样拂开了。
小混混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发现他和季褚风之间实在悬殊,便萌生退意,却又抹不开面子,便一边逃跑一边放狠话:
“得罪了收集者帮,你就等着给自己收尸吧!”
收集者帮。
季褚风记下这个帮派名称,琢磨他们应该是这个地区的地头蛇。
“好了。”季褚风低头对女乞丐弯腰说道,声音缓和地说,“你可以出来了,不要把孩子抱得那么紧,他应该不太舒服。”
女乞丐眼神怯怯地点头,抱着怀中一小团瘦弱的孩子,往前挪了挪。
怀中的衣服散开了点,季褚风看清了那孩子的模样,顿时变了脸色。
一股让身体本能排斥的臭味钻入鼻腔。
那孩子青白绵软的脸上,已经出现了陈了许久的尸斑。
女乞丐拼命护着的,竟然是一具早已死掉多时的尸体。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季褚风皱着眉头,感觉身后有人在拽他的裤脚。
他回头,眼神一僵,冷汗缓缓从他脸颊边缘滑落。
不知不觉,整条街上的乞丐都围了过来。
乞援人们有的膝行,有的爬行,像一丛丛黑压压的骷髅,拼命向季褚风的方向伸手,挥舞着干枯的手臂。
如地狱中的群鬼乞求救赎。
季褚风干咽了一下,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他脚跟却碰到一块柔软濡湿的东西。
是乞丐女溃烂的双腿。
这里每个乞丐的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疮疤,像腐烂的活死人。
陌生、诡异,两只脚仿佛被麻痹似的无力。
或许因为他刚才拦下帮派成员行恶的举动。在这里,季褚风简直被乞丐们当成了救世主。
他们口中含糊说着“救救我”“给我钱”“好饿”“求求你”……
数不清的乞怜和嘤咛几乎如密密麻麻的虱子将季褚风的耳朵淹没。
“我……”
季褚风站在原地,前后左右都被乞丐围住了,连条缝隙都找不到。
忽然,人群中有人怪叫了一下。
唰——
那些围过来的乞丐很快又像潮水般散开了。
他们缩在昏暗的角落,眼睛藏在高耸的颧骨间,像阴沟里的老鼠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暴露在大街上的季褚风。
此时,周围管道氧化裂开的缝隙弥漫出黄绿色的气体。
季褚风这才发现每一个墙边都布了不同粗细的输送管道。
那些气体很快就在街道上弥漫开来了。
吸入气体后,季褚风鼻腔辛辣,喉头一甜。
是工业废气,混在浓雾里。
有毒。
毒雾越来越重,季褚风遮掩口鼻,无处可去。
无奈之下,他只得沿路返回诊所。
诊所门被推开了。
季褚风猛烈地呛咳着,眼睛都被熏得模糊不清。
有人将防毒面罩戴到他的脸上,毒气被过滤,呼吸变得轻松许多。
季褚风才慢慢缓了过来。
医生慢悠悠地问:“出去转了一圈,怎么样?想起来什么?”
季褚风摇头,嗓子疼,不想说话。
医生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偏头深吸了一下飘进屋内的毒废气,鼻血很快从两只鼻孔里淌了出来,划过他覆盖厚粉的下巴,混合成一抹奇异鲜艳的粉色。
医生用拇指揩了一下血迹,把混合粉底和血液的糊状物在指尖捻开,随手抹在留有污渍的白大褂上,笑着问季褚风:“这里是个好地方吧?”
季褚风回想刚才看见的场面,皱着眉问。
“为什么没人帮助他们?”
医生轻蔑地说:“哈……帮?连警察都害怕他们。”
医生让季褚风回头。
诊所门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不知何时,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黑压压的、晃动的人影。
那些影子压着门,玻璃不堪重负,似湖面上的薄冰那样咔咔响,边缘开了一条缝,浑浊的毒气渗了进来。
腥臭苦辣的气体再一次缚住季褚风的呼吸道,有一只眼睛挤进门缝,瞳孔牢牢锁住季褚风。
季褚风忽然意识到他刚才问医生的问题有多么可笑。
帮助?
多么轻飘飘、又无力改变沉重的词汇。
医生越过季褚风,用力一关,把诊所门彻底锁死。
“地狱就是这样,只要你救了一个人,就会有无数麻烦缠上来。”
季褚风的脸白了白。
医生指了指季褚风:“现在弄清楚了吗?你不属于这里,你才是这边世界最陌生的东西。”
诊所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
一个浑身腌出是酸菜味的男人立在门口,要带季褚风走。
“你谁?”
季褚风防备地盯着那人。
他不记得这张脸。
经历了昨天的事,季褚风谁也信不过。
那男人先是揪着医生的领子逼问了一阵,得到了医生的回复后,才不可置信地盯着季褚风大喊。
“什么?逆行性失忆?!”
季褚风冷脸站在原地,看着那条人形酸菜朝自己走来。
“我知道你身份,跟我走,我一定会帮你想起来。”
不得不说,这要带他走的家伙臭是臭了点,但还算人模人样,尤其是表情严肃的时候,看起来非常认真。
季褚风动摇了一瞬,觉得这个叫迟茫的人或许值得相信。
可下一秒,迟茫就一脸悲痛地说:
“你怎么连爹都不认识了。”
“你是我可怜又笨蛋的傻儿子啊。”
医生:“噗嗤。”
季褚风看着这张与自己同龄的脸:“……”
“报警。”季褚风指着迟茫,面无表情对医生说,“人贩子拐人都是这套路。”
话音一撂,季褚风就把迟茫推出去,直接关上了诊所的门。
“别,哥。我错了。我不开玩笑了。”迟茫在外面哐当哐当拍门。“我其实是你发小,真的。我们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
“那我是谁?我以前做什么?”季褚风隔着门问。
迟茫吊儿郎当地说:“你是个臭打游戏的,职业定位是狙击手。”
“狙击手?”季褚风垂眸,握了握右手,言简意赅要求道:“继续。”
迟茫一听季褚风态度缓和了些,以为有戏,便开始嘴上跑火车,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要是咱俩人生是部小说,看了前两章的读者一定能证明我找你有多艰难。你赶紧开门,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现在走还能赶上返岛的最后一趟车。不过咱走之前还得吃个饭,我胃都要饿穿了……嘶,奇了怪了,这街上连个路边摊都没有,全是乞丐……不应该啊,我记得上回发社会福利的时候也没把南区落下啊。”
季褚风不耐烦地环抱胳膊,手指点了点,催促迟茫说点更具体的信息。
迟茫得意忘形:“行吧,那就讲件很少有人知道的事。其实你是个很有天赋的神射手,在压不住尿的年纪就能压住枪,这事儿还是我最先发现的……”
医生在一旁憋笑憋得很辛苦。
季褚风听了脸都绿了。
季褚风忍无可忍,直接开了门,迎着迟茫的脸骂道:“傻逼,闭嘴。”
迟茫愣了愣,眼光忽然一闪,兴奋地说道:“这下我能确定你真失忆了,小嘴儿跟淬了毒似的,还会骂人了。真新鲜嘿……儿子,再来两句听听。”
季褚风气极反笑:“你哪家医院逃出来的,打开手机导航,我给你送回去。”
迟茫眨了眨眼:“靠,你提醒我了。我手机里还存着咱俩小时候合影呢,你一看就能信我。”
季褚风看迟茫掏出手机,便垂眼往他屏幕上扫去,脸色越发难看。
迟茫打开了一个相册。
相册名称开幕雷击。
【亲亲宝贝季小风,迟茫的一生挚友(爱心)(爱心)】
再往下看,里面一水儿季褚风的偷拍照。
睡着的,吃饭的,走路的,打游戏,从少年时期到青年,近一万张照片,没有落下任何一个生活场景。
迟茫也反应过来这些东西会给季褚风造成更大的误解,他讪讪收回手机,目光躲闪:“那个,听我说,我可以解释……”
“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季褚风冷着脸,给迟茫判了死刑。
“你是变态跟踪狂。”
迟茫感觉头顶飘来一片阴云,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