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褚风眼皮重,睁不开,意识倒渐渐清晰起来,只觉自己浑身被拆了一样疼。
他鼻腔和嗓子里面像塞了淤泥,堵得喘不上气,可又不觉得窒息。只是不靠自己口鼻呼吸的感受实在违背本能,嘴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他用牙使劲咬,想把那东西咬断。
“哎。”
有一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拍了拍他的脸。
“插气管儿呢,别给我咬坏了,不然还得从你费用里扣。”
这人咬字柔柔的,尾调上扬,口音不像本地人。
“他醒了?”另一道粗哑的声音凑近了点。
那不像本地人的声音轻佻地回答道:“没有,哪那么容易醒,也就有了点意识,跟平时睡懵了差不多,身子还很沉重呢。”
粗嗓子不理会这番说法,叫了外地人的名字:“小松,醒了就再给他打一针,别弄得摘器官的时候乱扑腾,坏了好货。”
外地人的声音瓮了点儿,不复之前那样好声好气,似懒得夹嗓子了一样:“不打,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又顺着洋流飘到岸这边,再打药他就要休克了。”
粗嗓子恶狠狠唾了一口:“你们这些小白脸就是他妈的墨迹,老子自己来。”
接着就是一阵叮呤咣啷的动静。
季褚风闭着眼,身体动弹不得,却感到有一道粗重的呼吸声靠近了许多,手臂被人捉住,凉飕飕的风如针似的要往血管里钻。
“行了。”那外地人冷淡地挡在粗嗓子前面,“我立即给他开刀,保证在他醒来之前就把性偶芯片装好。”
“这不就得了。”当啷一声,针筒还是安瓿之类的玩意儿被扔回铁盘。
老旧的沙发弹簧发出吱呀扭曲的声音,那个粗嗓子坐远了点。
季褚风感觉到有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抵上了自己的胸口,正沿着颈窝的位置,比划着,锋利的刀缘若即若离。
感觉自己的身体要被切开了,季褚风使出浑身的劲,挣扎了半天,却只有右手食指微弱地动弹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他的动静,那执刀的外地人迟疑了一会,问旁边的粗嗓子:“你确定这个人没问题?他长得跟电视明星似的,要是惹了什么麻烦,我这诊所就得关张了。”
“能有什么麻烦。这小子自己跳的海,肯定早就不想活了。你得看他长得漂亮,等装了芯片一洗脑,就剩一副皮囊,谁还管之前是个什么人物。”粗嗓子卡了一声嗓子里的痰,呸地一声吐掉,催医生快点动作,“别废话了,赶紧把他肚子里的器官摘了,老大那边等着呢。”
外地人医生玩味地问:“你们老大这回吃什么?口感最好的肝,嫩口的肺叶,还是富有嚼劲的心脏?就你们这帮‘收集者’的怪癖,放眼整个涂鸦街,也就我敢跟你们帮派合作了。”
“这你就别管东管西了,都取了放冷冻箱就成。”粗嗓子哼笑了两声,点菜似的安排,“剩下就给他替换最便宜的义体器官,能用就行。”
季褚风感觉有一道视线像打量货物那样落到自己的脸上。
粗嗓子问:“对了,小松,他脸上破的那点儿相能修好吗?难得碰上这么漂亮的货,还想把他送到北部划火区来着。”
医生:“划火区的涩/情俱乐部?小削帮的地盘?你们不是跟他们合不来吗?”
粗嗓子:“也没人跟生意过不去啊。”
医生摸着季褚风的胳膊道:“那你可真是赚了波大生意,算你半截入土的老东西走了狗屎运,真希望你有福消受。”
咔哒。打火机点燃香烟声。
粗嗓子吸了一口粗劣的香烟,半晌,哑哑地问:“怎么说?”
医生酝酿片刻:“你亲眼看见这人跳海的?”
粗嗓子:“当然,我在打鸟,用的望远镜,这家伙在岸对面,站了不到一刻钟,就这么直愣愣地跳了。”
“没人强迫他?”
“没有。”
“那真是奇了怪了。”医生酝酿片刻,“按理说,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不会是这种状态。”
“什么意思?你说他这还伤轻了?”
医生慢悠悠分析:“这人身体素质不凡,像是长期接受过训练,从海边悬崖坠落,也只断了左臂和脚踝。说明他跳下去时还下意识地调整姿态,保护自己免受致命伤。”
“这有啥稀奇的。”粗嗓子没放在心上。
“那这个呢?”医生似乎拿了什么,给粗嗓子看。
“一枚空的微缩供氧胶囊,从他的口腔里发现的。”医生像找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语气上扬笑着反问,“跳海自杀的人还需要防自己溺水吗?”
“嘶……”听了医生的分析,粗嗓子这才犹豫起来。
医生:“而且,这个人的长相和衣服都很端庄,与咱们砚城这四个区的人都不一样,像是出生环颅岛的。他身份应该不简单,层次高点儿非富即贵,再不济也是公司员工或员工家属。”
粗嗓子没了声儿,像是在动脑筋琢磨这回事。
“真要把他卖去花街吗?”医生最后一次轻声问,“惹了麻烦怎么办?”
空气静了三秒,粗嗓子猛地站起身,屁股底下沙发弹簧声铮铮响了许久。
“卖!怂个屁!老子剖人腹吃人肉,不怕天不怕地,就算他是总统,落到爷爷我手里也照样得乖乖进窑子挨遭。东区那边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什么黄鸟什么鸡?”
医生忍了忍憋笑:“落魄凤凰不如鸡。”
砰!
话音未落,一阵飓风似的动静把诊所门冲撞开,一个高大身影背着光,杀气腾腾冲两人一字一句逼声问道:
“谁、是、鸡?”
医生和粗嗓子愣住了,齐刷刷往门口看去。
迟茫本就循着定位好不容易找来,结果冷不防看见两个男的围着一个身着寸缕的季褚风,当场脑壳就炸了。
“我草你大爷!”
迟茫怒喝一声撸起袖子开干。
议员之子从小必修格斗技,用于应防绑架之类的突发事件。
不过他算运气好的那一挂,遇到最惊心动魄的事情还是被野狗追,这么多年还真没实打实揍过人。
这会儿怒气上头,理性思考都往脑后抛了,只管揪住离他最近的鸡窝头就是一顿胖揍。什么拳头手刀手肘膝盖,清仓甩卖似的往那老头身上招呼。
那拳拳到肉的暴揍声和哀嚎,在季褚风耳朵里听着就跟现场演奏摇篮曲一样,韵律张弛有度,节奏有缓有急。
揍着、奏着,季褚风不免意识再次昏沉了去,也听不见后面儿发生的事了。
迟茫倒是不知道季褚风短暂地清醒过。
等他揍了个爽,冷静下来,人已经被警察按在地上拷镯子了。
地上昏睡如婴儿的人贩子被特殊警察扫了脸,直接弹出三星警告。
迟茫也因刚才私自斗殴被记录下来,获得了一颗犯罪在案的崭新星星。
那地下黑医生倒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扫描一圈没出现任何犯罪记录。
可迟茫怎么看那家伙都不像个好人:身板结实像个练家子,却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还化了浓妆,声音磁性中掺着阴柔,透着股不真不假的别扭劲儿。
迟茫被警察按在地上,仰头寻思了半天,猜这是个跨性别手术失败者。
对上迟茫的视线,那脂粉浓厚的医生很魅惑地笑了一下,往迟茫面前大马金刀地一蹲,脸上露出几分黑心眼儿的坏。
“你看着挺有钱,是不是追他来的?”医生朝手术台的方向努努嘴。
“你想干什么?”迟茫冰着脸。
医生没理他,得出结论:“那你就是岛那边的人,怪不得像个愣头青一样不懂规矩。”
“规矩?”
医生压低了声音,当着警察面提点迟茫说:“他们是SPD,特殊警察部门,工资少活脏,你交钱贿赂一下他们,就不用被拘留了。”
迟茫一听,倒是很爽快,他挣扎一下,让按住自己的警察给解开手铐,掏出手机就要付款。
“交就交,你活爹我最不缺钱。”
然而迟茫掏出手机,开屏就是一个陌生号码发的短信。
【还拉黑是吧?有种你别回家!!!】
怒气冲冲的口吻,跟他爹生气骂人时一个德行。
接着,各大银行账户冻结的消息在这条短信之后列队看齐、各就各位,像阅兵似的在迟茫眼前走了个整齐的方阵。
完了。
迟茫额头上因揍人发出的热汗变成了冷汗。
他这个假活爹被自个儿真亲爹断供了。
警察不明所以,只是一味地向迟茫递来付款条形码。
迟茫按灭手机,跟男大姐医生对视一眼,艰难开口。
“我……跟他们去蹲局子。”
看乐子的医生:“呵……”
等着赚外快的警察:“……”
鼻青脸肿装睡的人贩子:“……”
毫不知情的季褚风:“……”
咔哒。
冰凉的镯子套牢了迟茫的手腕。
警察:“拘留三天,带走。”
迟茫被铐子冰得一激灵,他瞥了手术台上的季褚风一眼,一步不迈。
“不行,我得带他一起走,我不放心把他留在这。”
“你以为自己是少爷,去寄宿学校还带个伴读啊?”警察一票否决,“不行!”
医生也帮着说话:“我至少还是个医生,病人在我这里没问题。”
“你?”迟茫不信。
“放心。”
医生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对迟茫说了一句话,劣质香精的气味飘过来。
“我还没有蠢到得罪议员的儿子。”
迟茫不吭气了。
他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还能被人认出来。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迟茫向来懂得借势,他麻溜地沿坡下驴,以同样的声量冲医生放狠话。
只是这回语气动了十足的真。
“要是我回来发现他出任何差错,我一定会杀了你。”
医生朗声笑起来。
“当然没问题。”
三天后。
迟茫裹着馊了的衣服,一身狼狈地回到小破黑诊所。
这时季褚风已经恢复得活蹦乱跳,可以下地给医生帮忙了。
迟茫喜出望外,正打算与自己可爱的发小来一个温情拥抱,好给他们哥俩多灾多难的几天苦日子画上句号。
然而季褚风却隔着十几米远,捏着鼻子,十分冷淡地问他:
“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