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祈元攥紧薄毯的手指,在郁孤山沉如磐石的目光下,指节那用力过度的青白,一点一点地褪去。
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线。他闭上眼,极深、极缓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深处不易察觉的颤抖。
再睁开时,眼底那焚烧一切的烈焰被强行压入深潭,只余下冰封水面般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将那无边的黑暗吸入肺腑。
声音响起时,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叙述往事的疏离,只是那平静的语调下,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的恨意与绝望的血腥:
“江南……并非树大招风。”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每一个字的分量,“祈家世代清流,与人为善,纵有龃龉,不过寻常门户意气之争,远不至招致……灭顶之灾。”
郁孤山的心沉了下去,静静听着,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的阴影,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将榻上那单薄的身影笼罩其中,隔绝了窗外的寒意。
“变故前月余,”施祈元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薄毯粗糙的边缘,“京中……有人来过。打着……‘采办贡品’的名号,行踪诡秘。为首者,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对江南风物……尤其是祈家祖宅后山那片风水绝佳的‘养气之地’,格外‘关切’。”
他吐出“养气之地”四个字时,带着刻骨的嘲讽。
钦天监?内侍?郁孤山眼中寒光一闪。
“家父……婉拒了。”施祈元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冰面下的暗流,“祈家祖业,非贡品,更非……可随意圈禁的‘牲场’。”
“牲场”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泣血的寒意。
郁孤山放在身侧的手,无声地蜷紧。他几乎能想象出祈家当家人那份清流傲骨下的拒绝,会招致怎样的祸端。
“再后来……便是‘匪祸’。”施祈元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空茫得像一缕幽魂,“烈火焚宅,兵刃加身……训练有素,进退如风。非寻常草寇。我……被忠仆拼死推出火海,藏于枯井……听着……听着……”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被生生扼住,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他猛地别过脸,下颌线绷紧如刀锋,烛光映照下,眼角那一点极力隐忍的水光,比任何恸哭都更令人心碎。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和烛火不安的噼啪。
良久,他才强迫自己转回头,脸色白得像鬼,眼神却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直直看向郁孤山:“王贲……他麾下的一支亲兵,曾在‘匪祸’前半月,以‘剿匪演练’之名,秘密南下,在江南道……消失过五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那支亲兵回京后不久,王贲便得了陛下厚赏,擢升副统领。”
信息碎片,冰冷地拼凑在一起。
秘密南下的京畿卫戍精锐,钦天监和内侍对“风水地”的“关切”,祈家因拒绝而招致的“匪祸”,王贲诡异的暴毙……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祈家的覆灭,是预谋,是清除障碍,更是……为即将到来的、那场需要特殊“牲品”的盛大祭礼,提前铺平道路!
王贲,或许就是那把沾满祈家鲜血的刀,如今,刀被更强大的力量,在祭礼前夕,无声地“折断”了。
郁孤山看着施祈元苍白脸上那近乎碎裂的平静,看着他眼中深藏的、被强行冰封的滔天血泪,一股前所未有的钝痛攫住了心脏。
那痛楚并非剧烈,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上前一步,并非靠近,而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更彻底地隔绝了窗外窥视的黑暗。
他沉默着,没有虚假的安慰,没有无力的承诺。只是那样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垒,用存在本身传递着某种力量。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从磐石中凿出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祈元。” 他唤他的名字,不再是“公子”。
“血债,不会白流。”
“我答应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具体的誓言。只有这简短的、沉甸甸的六个字。像一道烙印,刻在冰冷的空气里,也刻在施祈元早已绝望的心上。
施祈元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敷衍,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洞悉一切黑暗后的决绝和一种……同坠深渊亦要撕开一线光明的沉重承诺。他紧攥着薄毯的手指,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开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感汹涌而来。
他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郁孤山没有动,只是沉声道:“歇着。天快亮了。”
翌日朝堂,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金銮殿上,龙椅高踞,年轻的帝王面沉似水,眼底翻涌着被连日坏消息搅起的阴鸷风暴。
户部侍郎出列,声音带着惶恐:“陛下!北境三州急报,开春雪融迟滞,又遇倒春寒,新苗尽毁,恐……恐有大饥!流民已有聚众之势!”
兵部尚书紧随其后,面色凝重:“启奏陛下!西南边陲急报,蛮族异动频繁,劫掠边镇,守将……守将重伤!请求增兵!”
工部又奏,黄河凌汛险情……
御史弹劾吏部考功不清,买官鬻爵……
坏消息如同冰雹,一个接一个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慌的回响。
朝臣们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余下奏报者或惶恐或凝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空气中弥漫着恐慌、推诿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焦躁。派系之间的暗流在死寂的表面下汹涌,互相指责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冷箭,无声地交锋。
龙椅之上,皇帝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他猛地一拍御案,沉重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开!
“够了!” 年轻帝王的声音带着被强行压抑的暴怒,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像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脸,“天灾**,内忧外患!朕养着你们这些股肱之臣,就是让你们在这里争吵不休,推诿塞责的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目光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郁孤山和苏衡,两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沉静,却无形中成了这混乱朝堂上唯一稳固的坐标点。
“退朝!” 皇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法宣泄的怒火,拂袖而起,明黄的龙袍卷起一阵冰冷的风,头也不回地转入后殿。
留下满殿噤声的臣子,面面相觑,脖颈后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压抑的气氛稍稍松动。
群臣鱼贯而出,步履匆匆,低声议论着方才的雷霆之怒和迫在眉睫的危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惶然。
殿外汉白玉阶下,郁孤山与苏衡几乎是同时顿住了脚步。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苏衡温润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着昨夜书房里那惊心动魄的重逢和祈元苍白绝望的脸,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关切,有隐忧,更有无声的询问。
郁孤山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沉静如古井,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没有言语,但苏衡瞬间读懂了他眼中那份沉重的决心——关于祈元,关于那血色的谜团。
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衡也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转身,汇入散去的人流,背影带着心事重重的凝重。
回府的路,郁孤山没有坐轿。
他屏退了侍从,独自一人沿着略显冷清的街道缓缓步行。早春的风带着未散的寒意,吹拂着他深色的袍袖。
朝堂上的混乱喧嚣,皇帝眼中压抑的暴戾,北境的饥荒,西南的狼烟……如同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
然而,更沉甸甸压在他思绪深处的,是昨夜北房里,施祈元那平静陈述下汹涌的血泪,是那双强忍绝望、等待他承诺的眼睛。
转过一个街角,一阵清甜的气息混合着米面蒸腾的暖香,猝不及防地钻入鼻端。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点心铺子,炉火正旺,热气腾腾。刚出笼的糕点摆放在竹屉上,白白胖胖,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其中一屉,是晶莹剔透、点缀着金黄色桂花的——桂花糯米糕。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香气猛地撞开。那是江南的味道。是两年前某个春日宴上,施祈元曾笑着对他说:“孤山兄,你尝尝这个,我们江南的桂花糕,比京城的细腻清甜多了。”
少年眉眼弯弯,笑容干净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
郁孤山站在铺子前,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突兀。他素来不喜甜食,府中更不会备这些精细的点心。
但此刻,看着那笼热气腾腾的桂花糕,他几乎没有犹豫。
“这个,” 他指着那屉桂花糕,声音低沉地对忙碌的店家道,“包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