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信我一次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时,郁孤山已立在门内。他并非刻意隐匿,只是那身沉凝如夜的气息,在烛火摇曳的光影中,天然成了背景的一部分。

门外的景象落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苏衡脸上未及敛去的巨大惊愕,施祈元垂眸静立却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震惊与痛楚的余烬。

只一眼,了然。

郁孤山脚下未停,身形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步,那一步的幅度不大,却精准地将施祈元大半个身子挡在了自己身后,宽阔的肩背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隔断了苏衡过于复杂灼热的视线。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苏衡,声音低沉稳定,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与保护意味:

“苏大人。”

这声称呼,既是提醒,也是界定。

“祈元公子暂居府中养伤,旧事不必重提,徒惹伤怀。”

一句“暂居养伤”,堵死了所有追问的路径;“徒惹伤怀”,则将施祈元此刻的沉默与紧绷,归于“伤怀”,轻描淡写地覆盖了底下汹涌的暗流。

苏衡脸上的惊愕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余下深深的复杂。他何等聪明,瞬间便读懂了郁孤山姿态里的维护与警告。

那护在祈元身前的姿态,无声地宣告着归属与界限。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疑问与痛惜,属于礼部侍郎的温润与理智重新占据上风,只是眼底深处那份沉重挥之不去。

他对着郁孤山,也对着郁孤山身后那道沉默的月白身影,郑重拱手,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喑哑:

“是下官失态了。祈元公子……万望珍重。国师,下官告辞。”

最后那句“珍重”,仿佛耗尽了力气。影七无声地出现,引着苏衡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门扉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窥探。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光影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

郁孤山没有立刻回头。他站在原处,背影如山,沉默地承受着身后那道目光的重量——那目光里,有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惊涛骇浪,有被撞破隐秘的紧绷,更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带着绝望的审视。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施祈元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蕴着温和沉静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冰层下是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暗流。

“夜深了,”郁孤山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平稳,“回去歇着。你脸色很差。”

施祈元没有动。他抬起眼,迎上郁孤山的目光,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过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探究和冰冷的嘲意:

“孤山兄方才……是在替我遮掩?”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里,“怕苏大人知道什么?怕他知道祈家满门是如何成了京中某些人眼中……上好的祭品?还是怕他知道,我这个‘已死之人’,此刻正藏在国师府里,像个见不得光的……鬼魅?”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

郁孤山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他看着施祈元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与绝望,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

祈家灭门……竟与人祭有关?这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瞬间串联起许多模糊的线索——祈元对春祭异常的敏感和抗拒,他眼中深藏的冰冷,他今日出门那近乎诀别的姿态……

“祈元,”郁孤山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知道了什么?”

他没有否认“遮掩”,也没有解释“鬼魅”。这近乎默认的态度,让施祈元眼中的冰层裂开一道缝隙,流露出一丝深沉的痛楚。

他猛地别开脸,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愤。

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上了一丝破碎的沙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家没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就像……就像王贲将军的‘心疾’一样突然,一样……干净利落。”

他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刻骨的寒意。

王贲!又是这个名字!郁孤山的心沉到了谷底。施祈元将这两件事并提,绝非偶然。他盯着施祈元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这个看似温顺、重伤未愈的年轻人,平静的表象下,藏着怎样焚心的烈焰和玉石俱焚的决心?

“回去。” 郁孤山的声音陡然冷硬起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此事,容后再议。你现在的状态,不宜多想。”

施祈元身体一僵,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站了片刻,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而无声地走出了书房,月白的身影融入门外幽暗的回廊,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孤魂。

书房里只剩下郁孤山一人。

他站在书案前,案上那滴晕开的墨迹,像一只不祥的眼睛。苏衡带来的消息,王贲离奇的死亡,施祈元冰冷绝望的话语和眼底深藏的焚心烈焰……

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他缓缓坐下,指尖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王贲的死,绝非意外。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手握部分兵权、立场暧昧的将领暴毙,只能说明一件事——春祭这潭水,比他预想的更深、更浑、更血腥。

有人,在提前清场,在扫除一切可能的障碍或变数。是谁的手笔?是主祭一派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另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搅动风云?这股力量,是否与祈家的覆灭有关?祈元……他究竟查到了多少?他平静外表下的那团火,会烧向何方?是否会将他自身也彻底焚毁?

一个个冰冷的疑问,像毒蛇般缠绕上来。郁孤山感到一种久违的、沉重的疲惫。他闭上眼,烛火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投下跳动的红光。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深寒的决断。不能再等了。祈元的状态,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他必须弄清楚,必须在他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之前……

他起身,没有唤人,独自一人穿过寂静的、被更漏声填满的庭院,走向北房。

北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郁孤山推门进去。

施祈元并未歇下。他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只披着那件月白的单袍,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微凉的夜风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灌入,吹动他额前散落的碎发。

他侧着脸,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抽离,只剩下一具承载着无边痛楚的躯壳。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药,黑沉沉的,映着跳跃的烛火。

听到脚步声,施祈元缓缓转过头。看到是郁孤山,他眼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寂。那眼神,让郁孤山的心又沉了几分。

郁孤山走到榻边,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将施祈元单薄的身形笼罩其中。

“王贲的事,你知道多少?”郁孤山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迂回。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抚或试探都是多余的。

施祈元的目光依旧空茫,仿佛没有焦点。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郁孤山以为他不会回答。终于,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苍白而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嘲弄:

“我知道他该死。” 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就像……那些最终会被填进祭鼎里的人一样该死。”

郁孤山的呼吸微微一窒。

祈元话中的恨意,冰冷刺骨,指向性却模糊得可怕。

“祈元,”

郁孤山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审视,

“看着我。”

施祈元的目光终于聚焦,缓缓抬起,对上郁孤山深邃如渊的眼眸。那眼神里有探究,有警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的担忧。

“仇恨会蒙蔽双眼,会让人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郁孤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投入死寂的深潭,“玉石俱焚,是最愚蠢的选择。你活着,祈家就还有人记得江南春日宴上的玉兰花香,就还有人记得那些欢声笑语。你若把自己也填进去,祈家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江南春日宴……” 施祈元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被拉回了那个阳光明媚、花香馥郁的午后。

然而,那美好的幻象瞬间被血色的烈焰吞噬。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手指死死攥紧了盖在膝上的薄毯,指节用力到泛白。

再睁开眼时,那空茫已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取代,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记得又如何?花香能洗掉血吗?欢声笑语能唤回死人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孤山兄,你告诉我,除了把自己也变成一把刀,插进仇人的心窝里,我还能做什么?!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苟且偷生,在青州等着你所谓的‘事后同往’?等着看那些人用我族人的血染红的祭旗,高高升起?!等着看下一个‘祈家’被碾碎成祭鼎下的尘埃?!”

他的质问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烛火疯狂地跳跃着,映着他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焚心烈焰的眼睛。

郁孤山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斥责,没有打断。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沉默沉重如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

直到施祈元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喘息,胸膛起伏不定,眼中的疯狂火焰在郁孤山深沉的注视下,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取代,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郁孤山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能理解你的恨。蚀骨焚心,日夜煎熬。”

他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阴影几乎将施祈元完全覆盖。“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错。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亲者痛,仇者快。”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牢牢锁住施祈元的眼睛,

“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关于王贲,关于……祈家。把你查到的,告诉我。信我一次。”

最后四个字,重若千钧。

施祈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流露出前所未有郑重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敷衍,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和一种……同处深渊边缘的共鸣。

他紧攥着薄毯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着青白。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淌。窗外,更漏声滴答,一声,一声,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金玉败絮
连载中泊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