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名单

日子在紧绷的弦上滑过,春祭的阴影如同帝都上空积压的铅云,沉沉地笼罩下来。郁孤山愈发忙碌,案头堆积的卷宗几乎要将他淹没。名录的初拟、祭坛的选址、仪轨的确认,每一件都牵扯着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勒得人喘不过气。

他与苏衡的密会愈发频繁,地点或在深夜的书房,或在看似寻常的茶楼雅间。两人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句都像在刀尖上滚过。

苏衡眼中的悲壮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郁孤山那封密信里“覆釜”的决绝暂时压成了暗燃的炭火,等待着爆发的时机。他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理智清醒的礼部尚书,只是眉宇间添了挥之不去的沉郁。

“名单……快压不住了。”一次深夜密谈,苏衡揉着眉心,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陛下催问过几次,暗示……要‘分量’足够。”

郁孤山指尖无意识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桌面,烛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分量……”他咀嚼着这个词,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嘲讽,“人命的分量,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祭鼎里的一缕青烟。”

“孤山,”苏衡抬眼看他,眼神锐利,“你的‘釜’,何时覆?再拖下去……”

“火候未到。”郁孤山打断他,声音低沉而肯定,“急火攻心,只会烧了自己。苏大人,稳住。”

苏衡看着他沉静如渊的脸,那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躁。他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明白了。名录那边,我再周旋几日。但……底线在哪里?”

“拖。”郁孤山只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筹备期,一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看似平静的朝堂:镇守西北边陲、手握重兵的骠骑将军赵贲,昨夜在府中暴毙!死因蹊跷,初步查验,非毒非伤,如同被无形的手掐断了生机。朝野震动,人心惶惶。

天子震怒,下令彻查,一时间风声鹤唳,无形的网收得更紧了。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激起的涟漪瞬间打乱了所有人的步调。

是意外?是政敌暗算?还是……与即将到来的春祭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无人知晓,却足以让每个身处漩涡中心的人,脊背发凉。

郁孤山收到消息时,正在书房对着祭坛的工图沉思。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吩咐影七加派人手,留意各方动向。然而,当夜色深沉,他处理完紧急公务,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对着摇曳的烛火时,一丝疑虑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头。

赵贲的死,太过巧合,也太过……干净利落。干净得不像是朝堂倾轧的手笔。这手法,隐约透着一种他不太愿意深想的……熟悉感?他下意识望向北房的方向,那里一片沉寂。

又过了几日,一个更深露重的子夜。苏衡裹着一身夜行衣带来的寒气,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影子,熟门熟路地避开府中暗哨,悄无声息地落在郁孤山书房紧闭的窗外。他指尖在窗棂上轻叩三下,长短有序——这是他与郁孤山约定的暗号。

书房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苏衡微感诧异。这个时辰,郁孤山通常仍在处理公务,灯会亮着。莫非今日歇得早?他略一沉吟,轻轻推开未上栓的窗户,身如狸猫般滑了进去,落地无声。

室内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苏衡屏息凝神,正欲摸索到书案旁等待,目光却猛地一凝!

书案后,郁孤山惯常坐的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此刻竟坐着另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窗户,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单薄寝衣,乌黑的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

他微微低着头,借着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书案上的一卷……帛书?那帛书的质地和颜色,在昏暗中苏衡看不真切,只觉得异常眼熟,心头猛地一跳!

那人似乎太过专注,并未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帛书上的字迹,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苏衡甚至能听到他极其细微、压抑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专注。

苏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此人是谁?竟敢深夜潜入国师书房,翻看机密?看身形,绝非郁孤山!他屏住呼吸,如同最耐心的猎豹,等待着对方动作的破绽,准备雷霆一击。

就在这时,那坐着的人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抚着帛书的手指蓦然一顿。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窗外微弱的月光,恰好在这一刻,吝啬地照亮了他转过来的半张侧脸。

清俊,苍白,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却又在月光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玉石般的冷硬。

那双总是蕴着温和沉静的眼眸,此刻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直直地穿透黑暗,撞进了苏衡的视线里。

苏衡的瞳孔骤然收缩!按在剑柄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张脸……这张脸他见过!虽然褪去了昔日的锦衣华服和意气风发,憔悴苍白得如同大病初愈,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独一无二的气质……

“施……祈元?”苏衡的声音极轻,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他曾在江南最负盛名的琼林宴上,遥遥见过这位祈氏一门最耀眼的明珠。

那时的施祈元,一身月白云锦,言笑晏晏,风姿卓然,是江南士林交口称赞的翩翩佳公子,是祈老太爷捧在手心的心尖宠儿。其风仪谈吐,令当时在场的苏衡也暗自赞叹。

可如今……祈氏满门倾覆,这位明珠竟出现在这深更半夜、戒备森严的国师书房里,翻看着那卷……

施祈元显然也认出了苏衡。他眼中的寒芒并未因被认出而消减半分,反而更添了一层冰冷的戒备和……一丝了然。

他并未起身,也未惊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属于郁孤山的椅子上,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锁定了站在阴影里的苏衡。

“苏尚书。”施祈元开口了,声音很轻,很冷,带着一种玉石相击的质感,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他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深夜造访,也是来找……这个吗?”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摊在书案上的那卷帛书。

借着施祈元动作带起的一点角度,苏衡的目光终于捕捉到了帛书边缘露出的几个朱砂小字——那赫然是礼部初拟、尚在郁孤山手中“斟酌”的春祭人牲名录初稿!

苏衡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施祈元……他在看人牲名录!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郁孤山知道吗?他和郁孤山……到底是什么关系?祈家的覆灭……春祭……赵贲的离奇死亡……

无数碎片在苏衡脑中疯狂旋转碰撞,一个模糊却惊悚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你……”苏衡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施祈元,“你为何在此?国师可知?” 他的语气带着礼部尚书惯有的沉稳,却也掩不住那份惊疑。

施祈元没有直接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月白的寝衣在微光下显得异常单薄。他拿起书案上那卷沉重的名录,动作随意得像拿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玩物,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苏衡的眼睛。

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洞悉,让苏衡感到一阵心悸。

“苏尚书关心的是我为何在此,”施祈元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冰珠砸落,“还是关心……这上面的名字?”

他微微扬了扬手中的名录,月光恰好照亮了他指尖划过的一个名字——那是一个江南望族的姓氏,与昔日的祈氏,曾有过不小的龃龉。

苏衡的呼吸一窒。他当然关心!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关系着无数条人命!但他此刻更心惊的是施祈元的态度和意图。

“祈公子,”苏衡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理智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尽量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此物关系重大,非你所能置喙。无论你与国师有何渊源,擅动此物,后果不堪设想!放下它,离开这里。今夜之事,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这是他基于理智和目前形势,能做出的最稳妥的选择。稳住施祈元,弄清他与郁孤山的关系,远比此刻爆发冲突明智。

施祈元看着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眸里,忽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悲悯,有嘲讽,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名录上,指尖缓缓向下移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当作没看见?”施祈元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苏尚书,你可知,这薄薄一卷,浸透了多少未干的血泪?又将要……染红多少无辜者的魂魄?”

他的指尖停住了,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那个名字,让苏衡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月光似乎在这一刻亮了些许,清晰地照亮了施祈元指尖下的那两个墨字:

施祈元。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苏衡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他死死盯着那个名字,又猛地抬头看向施祈元那张苍白平静的脸,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施祈元……他的名字,竟然在祭品名录上?!这……这怎么可能?!

施祈元看着苏衡脸上无法掩饰的惊骇,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苏衡难以置信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和……解脱般的平静。

“看到了?”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苏衡的心上,“原来,我的归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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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败絮
连载中泊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