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春,寻安府添了新丁。
新丁名为施祈元,年十六,善医术。府中悄然相传,此即两年前江南道上,曾于自家主子危难之际施以援手的那位神医。
五更将尽,天光初透,雨后清冽的泥土气息尚未散尽。施祈元便是在此时,出现在寻安府邸深处。
更确切地说,是被发现。
晨扫的下人踏过东院湿漉漉的青石小径,脚下忽地一绊——竟是一个人,蜷卧于地,蓬头垢面,无声无息。
那下人初时只道是哪个贪杯的同伴醉卧失仪,俯身欲唤,指尖触及那人外衫的刹那,却骤然顿住。
虽覆满泥泞尘灰,指腹下那衣料的质地与隐约可见的暗纹,绝非府中下人的规制。
心头猛地一紧,他转身疾步,奔向主院书房禀报。
书房内,烛火未熄。
郁孤山端坐案后,墨笔正划过账册细目。
一道略带惶急的稚嫩声音打破了沉寂:
“主子,东院小径上…躺着一人。昏迷不醒,身份不明。”
郁孤山眉峰微聚,未置一词。
那下人喘了口气,忙又补道:
“那人腰间…悬着一枚鱼形玉佩。”
郁孤山抬眸。
玉佩被呈上,温润的玉质沾着晨露的微凉。他接过,目光落在末端鱼尾处——一道清晰的月牙状缺口,如凝固的旧疤。
指腹无意识地描摹过那处残缺,某些沉寂的画面倏然撞破心湖的薄冰,泛起无声的涟漪。
他记得这枚玉佩。
那是他亲手所赠的贺辰之礼。
“带路。”
两个字,沉静无波。
他起身,指尖捻过玉佩边缘,将那点沁凉与记忆一同拢入掌心。
“是”
郁孤山半蹲于躺地之人身侧。
手掌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抚上那沾满泥污的脸颊,指腹在左眼下方轻轻擦拭。
污垢褪去,露出一颗殷红的痣。
指尖在痣上短暂停留。
是他。果真是他。
郁孤山双臂穿过那人的脊背与膝弯,将人横抱而起。
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气的血腥味,随之逸散开来。
“主子,这不合……”一旁的下人忍不住低语。
郁孤山脚步未停,目光只沉静地扫过一眼。
那目光并无厉色,却似寒潭深水,瞬间冻结了所有未尽之言。
下人噤声垂首。
“备浴水,送至北房。”
“…是。”
郁孤山抱着怀中之人,步履沉稳却显急促。
自东院小径起步,过前厅,穿回廊,径直往自己的居所而去。
沿途仆役无不侧目惊诧:自家向来清冷矜持的主子,竟亲自抱着一个形同乞丐的昏迷之人!
将人安置在自己卧房的床榻之上,郁孤山挥手屏退了侍立的下人。
他俯身,解开那件污秽不堪的外衣。
室内的血腥气骤然浓重起来。
里衣已被血浸透,又经干涸,凝成一片深褐近黑的硬壳,紧紧粘附在皮肉之上,早已辨不出本色。
布料与伤口处外翻的嫩红血肉死死粘连,剥离时发出细微而令人心悸的撕扯声。
郁孤山动作极缓,一点一点将里衣褪下。
纵横交错的伤痕随之暴露无遗,狰狞地盘踞在少年单薄的身躯之上,深浅不一,新旧叠加。
施祈元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无声的诘问,沉沉地压在郁孤山心头,在他微蹙的眉宇间刻下更深的痕迹。答案,唯有等待。
浓重的血腥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丝丝缕缕,渗入空气。
就在这铁锈气中,郁孤山似乎又嗅到了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属于多年前的苦涩草药香。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倒是不傻。”
伤口狰狞,断不能沾水。
郁孤山取过洁净的绢布,在温水中蘸湿、拧干,避开那些敷着劣质草药的伤处,极轻柔地为他擦拭身体。
每一寸完好的肌肤被仔细清理,显露出少年原本苍白的底色。
目光落在后背那片狼藉的伤处时,郁孤山动作微顿。
那里敷着的草药糊成一团,显然是自己勉强为之的结果,不仅无效,更可能贻害。
他沉默地清理掉那层糟粕,重新取来上好的金疮药,手法熟稔而精准地敷上。
指尖带着药粉,在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边缘游走,动作轻缓如待易碎的古瓷。
替施祈元理好新换衣衫的衣袖,郁孤山转身推开了窗。
视线落处,自己的侍从脚步匆促,正穿过庭院急急朝他奔来。
“主子。”
“何事?”
“礼部尚书苏大人求见。”
“带他去书房。”
“是。”
郁孤山脱下沾染了血污与尘泥的外袍,连同从施祈元身上换下的那身破烂,一并交给候命的下人。
“送去清洗。”
“是。”
他步出房门,未及完全踏出门槛,身形却忽地一顿。似想起紧要之事,他侧首,目光投向一旁正欲搬运浴桶的下人,声音沉静却不容轻忽:
“看好他。如有异常,即刻来报。”
礼部尚书苏衡,时值弱冠。永和八年殿试夺魁,连中三元,为人称道。
此刻,他正坐于书房。
侍从为他泡了杯茶。
西湖龙井。他不喜。
苏衡放下茶具,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
茶气氤氲将人包裹。宽大袖袍下,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点扶手。
“苏大人”
苏衡起身向后而站,与郁孤山四目相对。
“国师大人” 他朝他作揖行礼。
郁孤山走到苏衡对面坐下 ,“你我二人无需多礼,苏大人快快请坐 ”
“国师近来可好”
“有劳苏大人费心,不知苏大人登府有何事” 于孤山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淡淡地看向苏衡,看向他棕黑色的眸。
“今日早朝,陛下钦点国师主持春祭”
郁孤山端起茶,右眉微微上挑
“天子有令,这次春祭须不同前代”
“有何不同”
“人祭”
郁孤山端茶的手,定在半空。杯中涟漪兀自轻颤,映着他骤然凝滞的眼。
苏衡肩背绷紧,方才松弛倚靠的姿态荡然无存。搭在扶手上的指节,无声地陷进紫檀木的纹理里,骨节泛白。
书房里,只剩下茶气在无声地氤氲、升腾,却再无半分闲适。那袅袅白雾,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粘稠。
没有惊呼,没有质问。
郁孤山唇线抿成一道冷硬的铁。
杯中微温的茶汤,映不出他眼底瞬间翻涌又强行压下的骇浪。
苏衡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顶门,方才饮下的那口龙井苦涩猛地翻涌上来,灼烧着喉咙。
他棕黑色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只剩下空洞的、无法置信的寒。
“朝廷众官,难道无一人劝阻?” 郁孤山的声音沉在凝固的空气里。
苏衡沉默。
无需言语,郁孤山已洞悉那沉默的分量。
时间仿佛被“人祭”二字彻底钉死,沉重得无法流淌。
窗外偶有风过竹梢的细碎声响,沙沙簌簌,此刻听来,竟遥远得像隔着重峦叠嶂,模糊而不真切。
良久,郁孤山喉结微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块垒一并推出。
“天子有令,” 他字字清晰,却透着无形的疲惫,“百官领命。”
“这……” 苏衡唇齿微启,似有千言,却终是卡在喉间。
郁孤山摇摇头,眼帘垂落,闭目,将苏衡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隔绝在外。
“苏某……” 苏衡的声音再次响起,更低,更沉,“另有一事相告。”
郁孤山抬手,指节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何事?”
“江南祈氏一族,” 苏衡顿了顿,目光紧锁郁孤山,“惨遭灭门。敢问国师……”
“凶手可知晓?” 郁孤山截断话头,眼未睁,语调平稳,却带着锋锐的探询。
“不知。” 苏衡答得干脆,“祈氏一门家财万贯,觊觎垂涎之徒,恐不在少数。”
郁孤山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苏衡紧跟着追问,目光如炬:“国师对此事,有何感想?”
郁孤山终于睁开眼,眸光深不见底,直视苏衡:“祈氏一门虽持万贯家财,却常济民于水火,岁设粥棚,施药舍棺,善名远播。若此案为冤,真相不明……” 他声音微沉,一字一顿,“恐民心难收,江南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