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七跟在施祈元身后半步,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他们从府邸侧门出去,融入早春微凉的空气里。
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暖意融融。街巷两旁,寻常人家的院墙探出新绿的枝桠,间或有几树杏花开得粉白,麻雀在檐角啁啾跳跃。
市井的声音隐隐传来,孩童的嬉闹,小贩悠长的吆喝,寻常得让人心头发涩。
施祈元走得很慢,重伤初愈的身体经不起颠簸。墨青色的斗篷将他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脚下斑驳的石板上,仿佛只是随意散步。
影七沉默地跟随,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经过的路人,每一个敞开的门扉,像一张无形的网,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他们并未走远,只在郁孤山划定的两条巷子里缓缓踱步。空气里飘着炊烟、泥土和若有似无的花香。施祈元在一家卖饴糖的小摊前停下。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脸上刻着风霜,笑容却朴实温暖。她正用两根细竹签搅动着瓦罐里琥珀色的糖浆,甜腻的香气弥漫开来。
施祈元静静看着。瓦罐里翻滚的糖浆,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他的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透过这粘稠的甜腻,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同样暖煦的春日,江南水榭旁,也有这样的糖担子。
那时,他总会牵着更小的弟妹,用几个铜板换来甜蜜的快乐。弟妹们小小的手,攥着竹签,糖浆沾在嘴角,笑声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
“公子,来块糖?刚熬好的,甜着呢。”老妪的声音带着笑意,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
施祈元猛地回神,指尖在斗篷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声音有些发涩:“……不了,多谢。”
随即,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迅速转过身,不再看那糖担子一眼,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那背影在春光里,透着一股仓皇的孤绝。
影七沉默地跟上,目光掠过老妪困惑的脸,又落回施祈元微微发颤的肩头。他什么也没问。
他们最终停在一处废弃的小庙前。庙门破败,香火早已断绝,只有几株野草从石缝里顽强地钻出。施祈元站在庙前的空地上,背对着影七,面向东方——那是江南的方向。
他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石像。风吹动他墨青的斗篷下摆,露出里面月白衣衫的一角,在荒芜的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
没有眼泪,没有言语。他只是那样站着,望着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故土。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的眼底。
影七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感受着空气里弥漫开来的、无声无息的巨大悲恸,沉重得让人窒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位施公子温和沉静的表象下,压着怎样一座轰然崩塌、血肉模糊的山峦。
直到日头开始西斜,金色的光芒染上橘红,施祈元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比出来时更苍白了几分,但眼神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像风暴过后死寂的湖面。他对影七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回吧。”
书房里,灯已点上。
郁孤山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久久未翻动一页。窗外的天色一分分暗下去,他的心也一分分沉下去。日落之约,时限将至。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住。影七低沉的声音响起:“主子,施公子回来了。”
“进。”郁孤山放下书卷。
门被推开,施祈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脱去了斗篷,只穿着那件月白的细棉袍子,整个人像是被暮色浸透了,带着一身清寒。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出门前更沉静,沉静得像一口枯井。
“孤山兄。”他开口,声音有些哑。
郁孤山的目光锐利地在他身上扫过,确认他并无明显外伤,气息虽弱但也算平稳。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反而因他这异常的平静而更添一丝疑虑。
“回来了就好。”郁孤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外面风大,寒气重。用过晚膳了么?”
“尚未。”施祈元走进来,在离书案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有些疲惫的松弛。
郁孤山唤人送晚膳进来。依旧是清淡的饮食。两人在沉默中用餐。郁孤山吃得不多,更多时候是在观察对面的施祈元。
他吃得也很慢,动作斯文,但郁孤山敏锐地捕捉到他握着筷子的指尖,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下,像是强忍着某种巨大的疲惫或痛苦。
“可还顺利?”郁孤山放下碗筷,状似随意地问。
施祈元也停下筷子,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嗯,只是随意走走,看看街景,透透气。”他语气平淡,“市井烟火,生机勃勃,看了……心里松快些。”
郁孤山看着他,没说话。那“松快”二字,从他苍白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违和。影七的沉默,施祈元此刻眼底深藏的、近乎死寂的平静,都无声地告诉他,这次出门绝非“松快”那么简单。
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还是……死水微澜?
“松快便好。”郁孤山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不再追问。有些伤口,不能撕开。有些秘密,不到时候。
侍从撤下碗碟,书房内又恢复了寂静。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施祈元没有立刻起身告退。他坐在那里,目光落在郁孤山案头堆积的文书上,那上面或许就有关于春祭、关于人牲名录的冰冷字句。
他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叩了一下,很轻,像是一声微弱的叹息。
“孤山兄,”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寂静,“今日出门,看到街角有卖玉兰花的。洁白无瑕,开得正好。让我想起……江南春日,也是这般光景。”
郁孤山心头微动。江南……祈氏一门……
施祈元的目光依旧落在文书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只是如今,江南故宅……想必早已换了主人,荒草丛生了吧。”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郁孤山,那眼神平静得可怕,“祈家……没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郁孤山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他只知道祈氏遭逢巨变,满门凋零,却从未听施祈元亲口提及,更不知具体缘由。此刻他话语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冰冷的恨意,像淬了毒的针,刺穿了表面的平静。
“祈元……”郁孤山的声音低沉下去。
施祈元却微微摇了摇头,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其浅淡、近乎虚无的笑意,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了然:“孤山兄不必安慰。世事如此,强极则辱,情深不寿。祈家……或许是树大招风了。”
他避开了郁孤山探究的目光,重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指尖,“我只是想说……这京城,这繁华,终究不是祈家人的归处。”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有些缓慢,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夜深了,孤山兄早些歇息。祈元告退。”
他拱手,深深一揖,那姿态恭敬而疏离,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郁孤山看着他转身,月白的身影融入门外渐浓的夜色里,像一缕抓不住的青烟。
那句“京城不是祈家人的归处”,像冰冷的咒语,缠绕在郁孤山的心头。他隐隐觉得,施祈元今日出门,并非仅仅是为了看玉兰,更像是去……诀别。
影七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并未跟随施祈元离去。
“如何?”郁孤山的声音沉在烛影里。
影七沉默片刻,低声道:“施公子去了东巷口废弃的土地庙前,面朝东南,静立约一个时辰。中途……在张婆糖担前驻足片刻,神色……异常。除此之外,未与任何人交谈接触。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公子身上……哀恸之气极重,虽竭力收敛,然……属下能感。归途……脚步虚浮,显是力竭。”
郁孤山闭上眼,指尖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东南方,是江南。
废弃的土地庙……那或许曾是他们家族旧时祭拜之地?糖担……他是否想起了家中的孩童?那静立的一个时辰,他在想什么?是回忆?是祭奠?还是……在无声地立下什么誓言?
“知道了。”郁孤山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加派人手,护好北房。他……若有任何异动,即刻报我。”
“是。”影七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
书房内,烛火摇曳。
郁孤山独自坐在灯下,案头那卷书再也看不进去。施祈元平静话语下那汹涌的恨意与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延开来,浸透了这间华美的囚笼。
他想起皇帝冷酷的旨意,想起春祭那口巨大的、需要鲜血浇灌的“鼎镬”,想起苏衡眼中悲壮的火焰,再想起施祈元那句“京城不是祈家人的归处”……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间弥漫四肢百骸。
祈元……你今日出门,究竟是要去看什么?
你平静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焚心的烈焰?
而这把火,最终会烧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