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答应你

翌日清晨,料峭春寒裹着薄雾尚未散尽,郁孤山便已自朝堂归来。金銮殿上关于春祭人牲名录的争执犹在耳畔,天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扫过时带来的无形压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心头。

他褪下厚重的朝服,换上常穿的素色深衣,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正厅内,下人已悄然布好了早膳。清粥小菜,几样精致的点心,热气氤氲。

郁孤山在惯常的位置坐下,目光下意识扫过对面的空位。那里,昨日还坐着那个重伤初醒、苍白却固执的身影。

“祈元呢?”他端起碗,动作自然,声音也如往常般平稳,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怎不见他用饭?”

侍立一旁的老仆垂首恭敬答道:“回国师,施公子已在偏厅用过了。他说……晨起觉得精神尚可,见院中春色正好,便去后园花圃那边……透透气,看看花。”

郁孤山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淡淡“嗯”了一声。他安静地用着粥,动作斯文,心思却已飘向了那片晨光中的花圃。

祈元重伤未愈,元气大伤,清晨风露最是寒凉……念头一起,他便觉得碗中的清粥也失了滋味。

匆匆用完,放下碗筷,起身便向后园走去。

绕过几重月洞门,穿过回廊,还未走近,便嗅到一股清冽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初绽花朵的浅淡芬芳。晨光熹微,温柔地穿透薄雾,洒在精心打理过的园圃上。

新翻的泥土黝黑湿润,嫩绿的草芽顶着露珠,各色春花或含苞或初绽,在微凉的春风里轻轻摇曳。

然后,他便看到了他。

施祈元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袍子,外罩一件孤山让人送去的、略嫌宽大的墨青色薄绒斗篷。他并未动手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下,微微仰着头。

金色的阳光穿透层叠如白玉盏般的花瓣,落在他清瘦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而略显脆弱的线条。长长的眼睫低垂着,目光凝在枝头一朵初绽的花苞上,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抹纯净的白。

风吹过,玉兰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调皮地沾在他乌黑的发间、宽大的斗篷肩头。他浑然未觉,只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碰触了一下那冰凉柔嫩的花瓣边缘。

阳光勾勒着他指尖的轮廓,那专注的姿态,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又像在无声地祭奠着什么。

郁孤山的心,像是被那阳光下的剪影轻轻撞了一下。眼前的景象静谧美好,却莫名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哀伤。

祈元看花的眼神,太过沉静,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明亮的光,也照不进最幽暗的底处。

他忽然想起昨夜祈元眼中那摇摇欲坠的水光,那份固执的“一起走”的坚持。

他放轻脚步,踩着松软的泥土走过去。

“晨露寒重,你伤未愈,怎不多穿些?”郁孤山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圃中响起,低沉温和,打破了那份近乎凝固的静谧。

施祈元像是被惊醒般,指尖微微一颤,从花苞上收回。他转过身,脸上已迅速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余下惯常的温和浅笑,只是那笑意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孤山兄下朝了?”他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不冷的,这斗篷很暖和。只是在屋里闷久了,想看看这春日里的生气。玉兰开得真好。”

郁孤山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扫过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再好,也要量力而行。你元气大伤,风寒入体最是难缠。”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早膳用了什么?可还合胃口?”

“用了些清粥小菜,很好。”施祈元轻声应着,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枝头的玉兰,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这片洁白看到了遥远的、同样繁花似锦的江南春日,看到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庭院欢宴。

一丝极淡的痛楚和冰冷恨意如毒蛇般悄然滑过眼底,快得让人难以捕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某种决绝取代。他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嗯。”郁孤山并未察觉他瞬间的情绪变化,只当他仍是虚弱疲惫。“回房吧,这里风还是凉。午后让大夫再来请一次脉。”

“好,听孤山兄的。”施祈元顺从地点头,拢紧斗篷,跟着郁孤山缓缓往回走。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湿润的土地上,一高一矮,一个沉稳如山,一个清瘦如竹。

两人在廊下随意闲聊了几句京中时兴的春茶,郁孤山便以尚有公务要处理为由,去了书房。厚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温暖的春阳和若有似无的花香。

案头堆积的卷宗和密报,瞬间将他拉回了冰冷肃杀的朝堂漩涡。他沉下心,开始处理那些暗流汹涌的事务。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进来的是他最为信任的贴身侍卫长,影七。

“主子。”影七躬身,声音压得很低,“施公子……想出门。”

郁孤山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迹。他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出门?去哪里?他伤势未愈,外面何等情势,岂能随意走动?”一连串的反问,带着国师不容置喙的威压。

“属下已婉言劝阻,”影七依旧垂首,语气沉稳,“言明主子吩咐,需静养。但施公子他……”影七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态度甚为坚持,只说……只在附近走走,透透气,绝不久留,亦不去人多处。属下观其神色,似有……心事郁结,非寻常散心可比。”

郁孤山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祈元的固执,他昨夜已领教过。那份温柔表象下的倔强,一旦认定,九头牛也拉不回。

他昨夜才勉强答应“事后同往”,今日便要出门……这绝非心血来潮。

“告诉他,不行。”郁孤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商榷的冷硬,“外面眼线遍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的安危,不仅系于自身,更关乎……大局。让他安心养伤,任何事,待伤愈后再说。”

最后一句,已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影七领命而去。

然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便传来了轻微的争执声。随即,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施祈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件墨青斗篷,脸色比晨间似乎更苍白了几分,唇抿得紧紧的,眼中那份温和被一种沉静的固执取代。影七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神色为难。

“孤山兄,”施祈元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平静的坚持,“我只是想出去走走,透口气。就在府邸附近,绝不超过两条街巷,日落前必定回来。影七大哥可以跟着我,寸步不离。”

郁孤山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两人隔着一道门槛,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方是深潭般的沉静与掌控,一方是看似温顺实则磐石般的倔强。

“祈元,”郁孤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可知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座府邸?你可知你此刻踏出大门一步,会引来多少猜测和风险?你的伤……”

“我知道。”施祈元打断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我知道外面是龙潭虎穴,我知道自己伤重未愈。但孤山兄,”

他抬起眼,直视着郁孤山深邃的眼眸,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无法诉说的沉重,

“我并非任性妄为之人。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去看看……外面的天光,听听市井的人声。这府邸虽安全,却像一座华美的囚笼,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药味和……无形的枷锁。再待下去,我怕……”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压抑和痛苦,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郁孤山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哀求的坚持,以及更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沉重。他想起了昨夜他眼中摇摇欲坠的水光,想起了他家族那场扑朔迷离、至今未能查清的灭门惨祸。

那份沉重,是否也压得他喘不过气?这出门的执念,是否与此有关?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作为国师,他深知此刻放祈元出去,风险极大,理智告诉他必须强硬。

但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在两年前就曾牵动他心绪、如今又带着一身伤痛和秘密撞入他生命的人,那磐石般的心防,终究裂开了一道缝隙。

沉默在书房门口蔓延,空气仿佛凝固。半晌,郁孤山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妥协,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底线:

“日落前,必须回来。”

“影七寸步不离。”

“只许在府邸东侧两条街巷范围内,不得踏入主街,不得接触任何可疑之人。”

“若觉身体不适或遇任何风吹草动,即刻返回,不得有丝毫迟疑。”

每说一条,他的目光便锐利一分,牢牢锁住施祈元的眼睛,确保他听清每一个字的分量。

施祈元紧绷的身体在他吐出第一个字时便悄然放松了些许。听到最后,他眼中那沉静的固执终于化开,涌上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和暖意。

他郑重地点头,一字一句应道:“好。日落前归。影七大哥同行。只在东侧两条巷内。若有异样,即刻返回。孤山兄,我答应你。”

郁孤山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警告,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他最终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的道路,沉声道:“去吧。”

施祈元朝他微微颔首,转身,在影七无声的护卫下,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向着府邸侧门的方向走去。

郁孤山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那抹墨青色的身影融入春日明媚的光影里,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袖中的手,无意识地蜷紧。

春日暖阳洒满庭院,玉兰的香气似乎又隐隐传来,他却感到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祈元出门时那份异常的坚持和眼底深藏的沉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原本就纷繁复杂的心绪中。

他隐隐觉得,祈元要去看的,恐怕远不止是“外面的天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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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败絮
连载中泊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