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子无悔

翌日清晨,春寒料峭。郁孤山下朝归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朝露寒气。府中下人已备好清淡早膳,摆在偏厅小桌上。

他解下朝服外氅,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对面的空位,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问道:“元公子呢?怎么还未过来用膳?”

侍立一旁的下人躬身回道:“回主子,元公子起得早,已用过了。这会儿……在花圃那边。”

郁孤山动作一顿,随即点点头,没再多言,只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碗筷放下,他并未立刻去书房,而是起身,脚步自然地转向了府邸后院的花圃方向。

春日的阳光正好,穿过薄薄的晨雾,洒在初绽新绿的枝叶上,带着暖意。花圃不大,却拾掇得齐整,几株早开的玉兰亭亭玉立,吐出嫩白的花苞。就在那片新绿与暖阳交织的光影里,他看到了施祈元。

施祈元穿着一身素色的单衣,外面松松披了件郁孤山昨日让人送去的薄绒外衫。他侧对着院门的方向,微微弯着腰,正专注地侍弄着花圃角落里一丛不起眼的兰草。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直的轮廓。

他动作很慢,带着伤后的虚弱,但神情却异常宁静温和。苍白的面颊在晨光里仿佛有了些微透明的质感,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手指拂过草叶时,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风过,带着料峭的春意,卷起他未束好的几缕发丝,也拂动了衣袂。

郁孤山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站在廊下看了片刻。直到施祈元似乎察觉到了目光,缓缓直起身,转过来。看见是他,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春水初融。

“孤山。”他唤了一声,声音还有些虚,但比昨日清亮了些。

郁孤山这才抬步走过去。

“晨起天凉,怎么不多穿些?”

他的语气很平常,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却落在施祈元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外衫上,又扫过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

“伤未愈,当心风寒。”

施祈元拢了拢衣襟,笑了笑:“在屋里闷久了,想透透气。这点阳光,正好。”他指了指那丛兰草,“看它发了新芽,就忍不住看看。”

郁孤山“嗯”了一声,目光也落在那嫩绿的新芽上。两人并肩在花圃边站了一会儿,随意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多是关于天气和园中花草。

春日的气息在寂静的庭院里流转,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微腥,暂时冲淡了药味和连日来的沉郁。

片刻后,郁孤山道:“我还有些事,先去书房。你……别待太久,风凉。”

施祈元顺从地点点头:“好。”

书房的门刚关上没多久,一道身影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外,是影七。

“主子。”影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元公子……方才向侍从打听,能否出府一趟,去城西……药铺。”

郁孤山执笔的手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点。他抬眼,眸色沉静无波,只吐出两个字:“不准。”

“是。”影七应道,身影正要退去。

“等等。”郁孤山放下笔,“告诉他,是我说的。安心静养,外间一切,无需他挂心。”

“属下明白。”

影七退下。

然而,没过多久,门外便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几下克制的叩门声。

“进。”郁孤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门被推开,施祈元站在门口,身上已加了件稍厚的外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平静的坚持。

“孤山,”他走进来,并未走近书案,只是站在门内几步远的地方,“我只是想去一趟药铺,很快便回。有些……旧伤常用的药材,府里备的……不太合用。”

郁孤山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书房的光线不如花圃敞亮,显得他身形更单薄了几分。

“你的伤,府中医官自有安排。”郁孤山开口,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力度,“外面尚未清净,不宜走动。”

“我……”施祈元还想说什么。

“祈元,”郁孤山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落下来,“你我皆知,此刻非是任性之时。”

施祈元迎着他的目光,那温和的眼底深处,有挣扎,也有理解。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妥协。

“好。”他低声道,“我不出去。”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郁孤山,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但,孤山,你答应过我的。事后……同往云州。在此之前,你……也请保重自己。”

这像是一个提醒,更像是一个无声的约定。

郁孤山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关切和坚持,片刻后,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沉而清晰:

“嗯。约定……如旧。”

施祈元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一瞬,眼中那点固执的光芒柔和下来,化作了无声的信任。他没再说什么,只深深看了郁孤山一眼,便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郁孤山坐在案后,目光落在方才那点晕开的墨迹上,久久未动。

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深锁的凝重。

影七不知何时又无声地跪在下方阴影处,等待新的指令。关于“名录”,关于“云州”,关于这死局中唯一的约定,都需要他在这片寂静里,落子无悔。

日子在看似平静的晨昏交替中滑过几日。施祈元的伤势在静养下有了起色,虽仍显虚弱,但已能在庭院中缓步行走。

郁孤山依旧忙碌,下朝后常一头扎进书房,直至深夜。府邸笼罩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表面安宁,内里却紧绷如弦。

这日午后,春阳暖融。郁孤山难得提前处理完手头紧要事务,步出书房透气。

行至回廊,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花圃方向。前几日那丛兰草旁,施祈元正半蹲着,小心翼翼地用竹签松土。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苍白褪去些许,透出一点温润的光泽。

他动作很轻,带着伤者特有的谨慎,却比前些日多了份生气。

郁孤山驻足看了一会儿,没打扰,只对侍立在不远处的侍从低语:“去取我那件玄色薄绒斗篷来。”

侍从应声而去。郁孤山这才缓步走近。

施祈元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他,眼中漾开温和的笑意:“忙完了?”

“嗯。”郁孤山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沾了些泥土的手指和单薄的肩背上。

侍从恰好取了斗篷过来。

郁孤山接过,并未假手他人,亲自展开,轻轻披在施祈元肩上。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妥帖。

“春寒料峭,当心些。”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指尖无意间拂过施祈元颈侧微凉的皮肤。

施祈元拢了拢带着对方体温和淡淡沉香气味的斗篷,低声道:“谢了。”他顿了顿,看着眼前刚松过土的兰草,“这株素心兰,根须似乎舒展了些,但愿能熬过倒春寒。”

“会好的。”郁孤山目光也落在兰草上,语气平淡,却仿佛意有所指。

两人在花圃边静静站了片刻,只听着微风穿过新叶的簌簌声。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们,驱散了几分早春的凉意,也暂时熨平了眉宇间的沉郁。

“进去吧,外面风还是凉。”郁孤山道。

“好。”施祈元顺从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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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败絮
连载中泊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