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我

暮色四合,书房里只剩下更漏单调的滴水声。苏衡离去时沉重的背影,仿佛还印在郁孤山的眼底。

人祭,皇帝冰冷的旨意,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着他。苏衡那孤勇的提议,不过是飞蛾扑火。但,真的没有别的路了吗?

郁孤山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紫檀桌面,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那一点微弱的光,在他深沉的眸子里静静燃烧。时间无声流淌。

忽然,他眼神一凝,一丝极锐利的光闪过,随即沉淀为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不是阻止,是替换。险,但或许是唯一的生门。

他不再犹豫,铺开一张素笺。墨锭研开,笔尖落下,字迹沉稳如常,却比往日更添几分力度。寥寥数语,字字千钧。

写罢,吹干墨迹,未署名,只在角落留下一个极淡的、唯有苏衡识得的印记。信笺仔细折好,封入一枚普通的青竹信筒。指尖蘸了点冷茶,在接口处轻轻一抹,留下无形的记号。

“影七。”郁孤山的声音不高,穿透寂静。

屏风后的阴影微动,人影无声滑出。“主子。”

青竹信筒递过去。“即刻密送苏大人府上,亲手交予他。传话:阅后即焚,时机——名录审定前夜。”郁孤山停顿了一下,“若问,答‘火中取栗,亦可覆釜’。”

影七双手接过,如捧重物,深深一躬,身影没入黑暗。

书房重归寂静。郁孤山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暗流。他起身,未点灯,借着廊下微弱的光,穿过庭院,走向府邸深处最安静的北房。

推开门,浓郁的药味中,一丝极细微却鲜活的气息,如同冬日里悄然探头的嫩芽,轻轻拂过。

侍从正用湿布小心润湿施祈元干裂的唇。见郁孤山进来,侍从低声道:“主子,施公子方才手指动了动,气息也…稳了些。”

郁孤山脚步微顿,走到榻前。烛光下,施祈元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紧闭的眼睫,此刻正微弱地颤动着,仿佛竭力想掀开沉重的帷幕。

搁在锦被外的手指,也轻轻蜷缩了一下。虽未清醒,这丝挣扎求生的迹象,让郁孤山紧绷的心弦,无声地松了一线。昨日他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倒在他门前的样子,清晰如昨。

“好生看着。”郁孤山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书房的冷硬。

掌灯时分再入北房,药味淡了些。施祈元已能半靠在床头,薄被盖至腰际。

脸色灰败,唇无血色,但那双总是含着温和与沉静的眼睛,此刻微微睁开了,眼神有些涣散,却不再是空洞。

见郁孤山进来,他想动,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立刻渗出冷汗。

“别动。”郁孤山的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在桌旁坐下。桌上几样清淡小菜,两碗熬得浓稠雪白的米粥。

“伤重,需静养。先喝点粥。”

侍从悄然退下。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施祈元看着郁孤山沉稳地拿起碗筷,动作间带着惯有的从容。他动了动干裂的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孤山……谢了……”

“不必。”郁孤山舀起一勺粥,语气平淡。“先吃东西。”

两人安静地喝着粥。施祈元勉强喝了几口,便放下碗,靠在枕上喘息。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雅致却冷清的屋子,最后落在郁孤山沉静的侧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

“府上……终究不妥。”他声音虚弱,却很清晰,“我留在这里,是祸患。等能下地了……就去西北,云州。”

郁孤山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抬眼,只道:“这里安全。你安心养伤。”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施祈元沉默了一会儿,积蓄着力气,再开口时,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

“孤山,我知道你的处境。天子猜忌,朝堂险恶,这次春祭……更是火上浇油。你……该想想退路了。辞官,未必不可行。”他看着郁孤山,眼神温和却锐利,“西北云州,天高地远,是个避身之所。”

“祈元,”郁孤山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深不见底,“你眼下唯一要紧的,是活下来。”他放下筷子,语气斩钉截铁,“青州,我已安排妥当。你伤一好,立刻动身。”

施祈元眼中那温和的坚持瞬间变得清晰。“为什么?”他问,气息因急切而有些不稳,“你明知凶险,为何独自留下?”

郁孤山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反而更深沉:“局势胶着,辞官非一日之功,需万全之策。你在这里,是我的软肋,也是他们的靶子。去云州,是生路。”他的话语平淡,却字字沉重。

“我能帮你!”施祈元急道,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浮起一丝血色,“春祭的事……或许我……”

“不行!”郁孤山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虽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重量,瞬间截断了他的话。他盯着施祈元,眼神沉静却锐利:“此事,你绝不能插手!想都不要想!”

施祈元被他骤然流露的冷峻慑住,一时无言。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伤处,痛得他闷哼一声,冷汗涔涔而下,眼中交织着不甘与痛楚,还有深切的担忧。

郁孤山看着他强忍痛楚却依旧固执的模样,眼中那层冷硬的冰渐渐化开,沉淀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

他沉默片刻,起身走到床边,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

信封上是他亲笔写的“云州”二字,字迹沉稳。他轻轻将信函放进施祈元未受伤的那只手里,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对方冰凉的手背。

“拿着它,去云州。”郁孤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喑哑,“安顿下来,等我。”

施祈元握着那封还带着对方体温的信函,感受着手背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心头震动。

他看着郁孤山眼中那份深藏的沉重与托付,所有的争辩和不甘,都在那沉甸甸的目光下化作了酸涩。他懂孤山的用意,这是将他视为唯一可托付退路的挚友,是最后的港湾。

可正因如此……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那温和的固执竟压过了痛楚和虚弱。

他握紧了那封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坚持:“孤山……若你一定要留下做完这件事……那么,事毕之后,我和你一起走。去云州,或者……天涯海角。”

郁孤山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给予的生路却要用来捆绑自己。

那眼神里,没有少年意气,只有历经生死后的沉静守护。

时间仿佛凝滞。烛火在两人之间静静跳跃。

良久,郁孤山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窗外的夜风。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回信函,而是轻轻覆在施祈元紧握着信的手上。他的手心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看着施祈元那双映着烛火、写满坚持的眼睛,终于,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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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败絮
连载中泊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