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山折返北房。
晌午的春阳越过窗棂,光斑如碎金,无声筛落在施祈元身侧。
一阵凉风潜入,拂动幔帐。郁孤山行至榻边,俯身,指尖捻起被角,裹紧少年微凉的肩颈。
“倒是难得这般安分。”他低语,声音几不可闻。
苏衡的话语,如附骨之疽,盘踞心头,挥之不去。
陛下钦点他主持春祭,其意昭然——是将他亲手推上那万民瞩目的祭台,亦是悬起无形的刀斧于他项上。
百姓无从知晓祭礼由谁定夺,他们只将记住,是郁孤山立于祭坛之上,执掌了那染血的仪典。这“主持”二字,终将化作烙印,将他钉死在千秋史笔与黎民口舌之中,成为永世的罪魁。
皇权如碾,众生皆蚁。
他静立榻前,目光掠过少年沉睡的侧脸,又投向窗外刺目的天光,身影在光暗交界处,凝成一道沉重的墨痕。
榻上少年忽地蹙眉,喉间发出细微的呛咳,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
郁孤山正欲转身,却见施祈元身体猛地一弓,唇齿间骤然喷涌出一股暗红的血沫,星星点点溅落在新换的素白中衣上,刺目惊心。
郁孤山身形骤僵。
他看见那血色在衣襟上迅速洇开,像一朵朵猝然绽放的、不详的花。一种陌生的、冰冷的麻意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神魂被瞬间抽离般的慌。
时间凝滞了一息。
随即,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声音却奇异地稳,沉冷如冰面裂开一道缝隙:
“来人——”
守在门外的下人应声急入。
“速去,”郁孤山的目光钉在施祈元唇边残留的血痕上,语速平稳,字字清晰,“请张先生来。要快。”
张先生来得很快,诊脉的手指在少年腕间停留良久,眉峰越蹙越紧。他仔细查看了血色,又翻看了眼睑舌苔。
“如何?”郁孤山立在榻边,身影挡住了大半光线。
张先生收回手,面色凝重,缓缓摇头:
“国师大人,此子外伤虽重,尚可调理。棘手的是内腑之损……观其脉象气血,似有陈年旧疴被此番重创引动,邪寒深侵,伤及根本。”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汤石之力,恐难……尽除其根。日后,需得万分精心,且看天意了。”
室内空气沉如铅块。
郁孤山沉默片刻,挥退了张先生。
药很快煎好,浓黑的汁液盛在青瓷碗里,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郁孤山在榻沿坐下,亲自执起药匙。他舀起一勺,垂眸,轻轻吹散热气,动作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小心。待温度适宜,才将匙缘轻轻抵在施祈元苍白的唇边,缓缓倾入。
少年昏迷中本能地吞咽,眉头痛苦地拧紧,药汁偶尔从嘴角溢出一点,郁孤山便立即用洁白的绢帕拭去,动作轻得像拂去尘埃。
一碗药,喂得极慢。
待碗底见空,郁孤山并未起身。他将空碗置于一旁矮几,就这般静静坐在昏睡的施祈元身侧。
烛火在屏风后跳跃,将他沉思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张先生的话在脑中反复碾过——“恐难尽除其根”、“需得万分精心”、“且看天意”。
目光落在少年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点红痣在摇曳的光影下显得格外脆弱。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撞入心间:带他走。
离开这权欲倾轧、血雨腥风的京城。去一个……远些的地方。
云州。
那个北地边城,天高地阔,风沙里带着粗粝的干净。或许那里的阳光和干燥,能驱散一些侵入骨髓的阴寒?
念头甫一升起,便带着一种奇异的、灼人的力量。然而下一瞬,皇帝冰冷的目光、春祭如山般的重压、苏衡带来的灭门消息……所有无形的锁链骤然收紧,勒得他心口一窒。
带他走?
谈何容易。
他闭上眼,指节无意识地扣紧了冰冷的床沿。屏风后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又迅速黯淡下去。
夜,还很长。
翌日,紫宸殿。
金砖墁地,映着森然烛火。百官垂首,鹓鹭成行。
议及春祭,殿中空气陡然凝滞如铅。
“陛下既已钦定人祭古礼,礼部自当详拟章程。” 礼部侍郎赵怀瑾出列,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却有意无意掠过前排那道玄色身影。
郁孤山立于阶下,身姿如孤松,面上无喜无悲,只眼睫在垂落时,于眼下投下一小片深沉的影。
他未发一言,仿佛那将浸透血色的祭坛,与他毫无干系。天子垂询,他亦只以“谨遵圣意”、“当竭尽所能”寥寥数语应对,字句恭谨,却透着骨子里的疏离与冰寒。
那“人祭”二字,在恢弘的殿宇间回荡,撞击着冰冷的梁柱,最终沉入一片死寂的臣服之中。
散朝时分,朱紫如潮涌出宫门。
郁孤山步履沉静,刚欲登车,斜刺里一人踱步上前,堪堪拦住去路。
来人乃工部侍郎,名唤孙敬亭,素以“风骨”自诩。他拱了拱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薄笑意:
“国师大人留步。今日朝堂之上,见国师于春祭古礼应允从容,实令下官佩服。想国师道法通玄,主持这等沟通天地神灵的大典,定能……事半功倍,不负陛下重托吧?”
语尾微扬,那“沟通天地神灵”几字,咬得格外清晰,目光似淬了冰的针,直刺郁孤山眼底。
郁孤山脚步未停,只侧首,目光如古井寒潭,淡淡扫过孙敬亭那张掩不住幸灾乐祸的脸。
“孙侍郎,” 他声音不高,却似裹挟着殿宇深处的寒意,“工部河道清淤的折子,陛下今日问起进度了。”
言罢,不再多看一眼,径自登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孙敬亭瞬间僵住的神情和宫门外灼人的天光。
寻安府内,药气未散。
郁孤山未更衣,先至北房。
榻上,施祈元依旧沉睡,面色较昨日更添几分灰败,呼吸微弱如游丝。郁孤山立于榻边,俯身,三指搭上少年腕脉。指尖下脉象悬丝,紊乱微弱,医官所言“陈疴痼疾”四字,沉甸甸压在心头。他静立片刻,替少年掖紧被角,指尖拂过其冰凉额际,动作轻缓。
稍顷,书房。
心腹幕僚已候在屏风后。窗棂格影切割着室内光线,明明暗暗。
“临安那边,需寻一处隐秘、近药泉的宅院,尽快。” 郁孤山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千钧。
幕僚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是。属下即刻安排,必不留痕。”
“京中产业,不动声色,分批处置。”
“明白。”
“还有,” 郁孤山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紫檀桌面,“祈氏灭门案,着人…暗查。江南,尤其是旧日与祈氏有过龃龉的几家,盯紧了。”
“遵命。” 幕僚应下,身影悄无声息隐入屏风后的阴影。
暮色渐染窗纸,庭中归燕呢喃。
侍从轻叩:“主子,礼部苏大人求见。”
郁孤山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请。”
苏衡入内,带来一身暮春微凉的潮气。他面色凝重,不似昨日试探,开门见山:
“国师,人祭之事,已成定局?”
郁孤山未答,只示意他坐。
苏衡并未落座,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锐利:“若…釜底抽薪呢?”
郁孤山抬眸,目光如电:“何解?”
“祭礼所需‘牲品’,名录虽由礼部初拟,最终定夺却需时日…” 苏衡语速极快,“若在此期间,‘牲品’名录…尽数‘遗失’?或…所需‘牲品’因故…‘不洁’、‘不吉’?”
书房内陡然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更漏滴水,声声敲在人心上。
郁孤山静静看着苏衡,那双棕黑色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
良久,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疲惫:
“苏大人。天子欲行此祭,意在何为?岂是区区名录所能阻?纵无此批,亦有彼批。此举,徒授人以柄,自陷死地。”
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苏衡,望着庭院中沉沉暮色,“火中取栗,终为火焚。”
苏衡眼中火焰骤然一黯,仿佛被窗外涌进的暮色吞没。他张了张嘴,终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拱手:“下官…唐突了。”
“去吧。” 郁孤山并未回头,声音沉在暮霭里,“此事,休要再提。”
苏衡默然,深深一揖,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被沉重的黑暗悄然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