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山回到府邸时,手中多了一个素净的油纸包,温热的、清甜的桂花香气透过纸面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府中惯有的沉水香和药气格格不入。
他穿过庭院,脚步沉凝依旧,那点细微的甜香却像一缕不合时宜的暖风,吹不散心头的重压,却固执地萦绕着。
北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光。郁孤山推门进去。
施祈元依旧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姿势与他离开时相差无几,只是膝头多了一卷摊开的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虚虚地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桌上那碗凉透的药已被收走,换上了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
听到门响,施祈元缓缓转过头。
看到郁孤山,他眼中并无意外,只是那深潭般的沉寂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动了一下。
他注意到了郁孤山手中那个格格不入的油纸包。
郁孤山没有多言,径直走到榻边的小几旁,将油纸包放下。解开系绳的动作沉稳自然,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寻常公务。
油纸掀开,热气裹挟着浓郁的桂花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几块晶莹软糯、点缀着金黄色桂花的糯米糕静静地躺在纸上,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温暖的烟火气。
“路过街市,见新出笼的,尚温热。”
郁孤山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拿起一块,用干净的帕子托了,递向施祈元。
施祈元的目光落在眼前这块小小的、热气腾腾的糕点上,又缓缓移向郁孤山沉静的脸。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探究或审视,只有一种近乎平淡的、带着某种不容拒绝意味的关切。
空气里浓郁的甜香,像一只温柔的手,猝不及防地拨动了他心底那根早已绷紧欲断、浸满血泪与寒冰的心弦。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块糕,看着托着糕的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执掌权柄此刻却做着如此不相称举动的手。
窗外的暮色更深了,沉甸甸地压下来,衬得屋内这点暖黄的烛光和这缕甜香愈发珍贵,也愈发……虚幻。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温热的糯米糕和郁孤山托着帕子的手背时,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他接了过来,小小的、温软的糕点躺在掌心,那温度透过皮肤,竟有些烫人。
他没有吃。只是低头看着,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糕体,看着上面细碎的、散发着幽香的桂花。
江南……春日宴……母亲含笑递过来的、同样点缀着桂花的糕点……那些早已被血色和烈焰焚烧殆尽的、带着甜香的温暖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吞没。
喉头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死死哽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涩。
他猛地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意狠狠逼退。
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脆弱。
“多谢孤山兄。”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尽力维持着平稳。他拿起糕点,小口地咬了下去。
软糯香甜在舌尖化开,是熟悉的、久违的江南味道,却混合着喉间无法消散的血腥气和心头冰冷的绝望,滋味复杂难辨。
郁孤山没有催促,也没有看他。他自顾自地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端起施祈元那杯尚未动过的清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袅袅茶烟升起,模糊了他沉静的眉眼。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只是来此闲坐片刻。
空气里只剩下施祈元极其轻微的咀嚼声,和窗外更漏单调的滴水声。
那香甜的气息固执地弥漫着,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外面血雨腥风的朝堂,隔开了那些沉甸甸的阴谋与血债,只圈禁住这一方小小的、带着药味和点心香气的天地。
施祈元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过往,吞咽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直到最后一口咽下,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温凉的茶,饮了一大口,才仿佛将那哽在喉头的千钧重压稍稍冲淡了些许。
他放下茶杯,抬起眼,看向对面沉默饮茶的郁孤山。烛光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这一刻,无需言语。
那块温热的糕点,这无声的陪伴,比任何承诺或誓言都更有力量。它像一束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光,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绝望冰层,让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感受到了一丝几乎要被遗忘的暖意。
他知道,郁孤山在用他的方式告诉他:活着,并非只为仇恨。这世间,还有值得守护的温度,还有……一点江南的味道。
郁孤山放下茶杯,目光终于转向他,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味道如何?” 他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天气。
施祈元迎着他的目光,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淡、却真实抵达眼底的弧度,尽管那笑意深处依旧藏着无法磨灭的痛楚。
“很甜。” 他轻声说。
“甜就好。” 郁孤山点了点头,站起身,“药快凉了,记得喝。早些歇息。”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北房。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将那缕温暖的桂花甜香也带走了一些,只留下满室清寂和施祈元掌心残留的、一点点温热的触感。
施祈元独自坐在榻上,望着那扇关上的门,许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杯壁。那块桂花糕的甜味仿佛还萦绕在舌尖,与心头冰冷的恨意交织、撕扯。
郁孤山的沉默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拦住了他汹涌的毁灭欲。但堤坝之后,那滔天的血海,真的能被一块小小的糕点抚平吗?
他缓缓闭上眼,将杯中早已凉透的残茶一饮而尽。苦涩冰凉,直抵肺腑。再睁开眼时,那点微弱的暖意已被更深的、沉淀下来的决绝取代。
活着,是为了看仇人覆灭。而孤山兄……他将是那把最锋利的刀,还是……最终挡在刀锋前的人?
窗外,夜色如墨,更漏声滴答,一声,一声,敲在漫漫长夜之上。
御书房内,鎏金兽炉吐着沉水香的青烟,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焦躁与阴鸷。
年轻的皇帝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明黄的常服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面前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摊开的奏章堆积如山,每一份都像是烧红的烙铁。
“北境饥民已聚众冲击州府粮仓!当地守备弹压不力,请求……请求调京营镇压!”兵部尚书的奏报犹在耳边,带着惶恐。
“西南蛮族集结,前锋已破两寨!守将重伤昏迷,军心涣散!”西南的烽火仿佛要烧到眼前。
“黄河凌汛险工段多处告急,河工短缺,钱粮……”工部的陈情更是雪上加霜。
还有那些御史弹劾官员贪墨、结党营私的折子,字字句句都像在嘲讽他这个皇帝的“治世”。
“废物!一群废物!”皇帝猛地转身,抓起案上一个冰裂纹的汝窑茶盏,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名贵的瓷片和温热的茶水四溅开来,如同此刻他失控的怒火和破碎的耐心。
侍立一旁的老太监吓得浑身一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大气不敢出。
“天灾!**!内忧!外患!”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俊朗的面容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眼底翻涌着阴沉的戾气,“朕登基不过三载,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为何?!为何这江山社稷,反倒像个四处漏风的破筛子?!嗯?!”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和无力感交织的狂躁,目光如淬毒的刀子扫过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最后落在案头那份礼部呈上、关于春祭人牲最终名录的朱批奏章上。
那鲜红的“准”字,像一滩刺目的血。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滚!都给朕滚出去!”
太监宫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死寂。
皇帝独自站在御案后,粗重地喘息着。他伸手拿起那份朱批名录,冰冷的眼神扫过上面一个个被圈定的名字——那不再是名字,而是一个个即将被投入巨大祭鼎、用以平息所谓“天怒”的冰冷符号。
目光最终落在“祈”姓之后,那个空缺的位置上。
祈家……那个在江南根深蒂固、富甲一方却最终灰飞烟灭的家族……少了一个最关键的祭品。
一丝极冷、极深沉的阴鸷笑意,缓缓爬上皇帝的嘴角。
他需要这场盛大的人祭,不仅是为了所谓的“上承天意,下安黎庶”,更是为了震慑!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违背天意、挑战皇权的下场!祈家的覆灭,是第一步。
这场以血为祭的典礼,将是最终的**!
他需要一个完美的执行者。一个足够冷酷,足够强大,也足够……听话的刀。
“来人。”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推门进来,头也不敢抬。
“传旨,”皇帝的声音在金碧辉煌却冰冷窒息的御书房里响起,如同金铁交鸣,“宣国师郁孤山,即刻觐见。”
小太监领命,躬身退出。关门声轻响。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染血般的名录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空缺的位置,眼神幽深难测,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
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冰冷的审视,悄然升起。
郁孤山……这把刀,最近似乎……有些钝了?
他府里那个“养伤”的……又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