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城西

圣旨抵达国师府时,郁孤山刚从北房出来不久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郁孤山听完旨意,面上无波无澜,只平静道一声“臣遵旨”,便起身更换朝服。

深紫色的国师袍服裹住他高大沉凝的身躯,金线刺绣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未带侍从,独自一人登上宫中来接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驶向那座金碧辉煌又深不可测的牢笼。

御书房内,破碎的瓷片和泼洒的茶水已被清理干净,沉水香的烟气重新弥漫开来,试图掩盖方才的暴戾痕迹。

皇帝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墙上巨大的舆图,北境、西南、黄河的标记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刺目地烙在锦绣江山之上。听到通传,他缓缓转过身。

年轻的面容上已不见方才的狂怒,只余下一种深潭般的冰冷和审视,目光落在郁孤山身上,如同鹰隼锁定猎物。

“国师来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

“臣在。”郁孤山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无可挑剔。

“春祭大典,筹备如何?”皇帝踱回御案后,并未赐座。

他拿起那份朱批的名录,指尖在“祈”姓后面的空缺处轻轻一点,动作随意,却带着千钧重压。

“名录已定,唯此一处空悬。天意昭昭,不可缺漏。国师……可有合适人选填补?”

他的目光抬起,锐利如刀锋,直刺郁孤山沉静的眼眸。

空气仿佛凝固。沉水香的烟气袅袅上升,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郁孤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试探、逼迫,以及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回陛下,”郁孤山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人牲遴选,首重‘洁净’与‘吉兆’。祈氏一门……遭逢巨变,气运断绝,已非吉选。强行填补,恐有违天和,反损祭礼之诚。”

他微微抬首,迎向皇帝审视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臣观星象,推演吉凶,或可另择福泽深厚之童男,以补其缺。名录已备,请陛下御览。”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素笺,双手呈上。

皇帝没有立刻去接。

他盯着郁孤山,眼神幽深难测,似乎在掂量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分用意。

那份沉静的抗拒,包裹在滴水不漏的“天象”、“吉凶”之下,像一层坚韧的软甲。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良久,皇帝才缓缓伸出手,接过那份素笺。他并未翻开,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纸面,目光依旧锁在郁孤山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头发寒的弧度。

“国师……有心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祈家……确是可惜了。江南明珠,一朝倾覆。朕,亦甚为痛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冰锥般的锐利,“只是,国师府上那位‘养伤’的客人……气运如何?可还‘洁净’?”

郁孤山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纹丝不动。皇帝果然知道了!那看似随意的“养伤”二字,如同淬毒的暗箭,精准地射向他竭力守护的秘密。

他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指尖陷入掌心,用那点刺痛维持着绝对的清醒。

“府中确有故友暂居养伤。”郁孤山的声音依旧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乃是臣早年游历江南时结识的一位寒门士子,体弱多病,此番入京寻医。其身世清白,与祈氏……并无瓜葛。陛下明鉴。”

他将“寒门士子”、“体弱多病”、“寻医”几个词咬得清晰,试图将施祈元的身份牢牢钉死在无关紧要的位置。

皇帝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在郁孤山脸上逡巡,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那审视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是吗?” 皇帝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玩味,“国师交友广阔,重情重义,朕是知道的。只是……”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寒,如同数九寒冬的冰风,

“刀钝了,就该磨。若是磨不好,或者……刀生了异心,就该换。”

他的目光扫过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柄装饰华美、却寒光内蕴的匕首。

这**裸的警告,如同惊雷炸响在郁孤山耳边。他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杀机——对施祈元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皇帝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施祈元是隐患,必须处理;而他郁孤山这把刀,若不锋利,若不绝对“听话”,同样会被舍弃!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郁孤山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冰冷怒意和深重的危机感。他躬身,姿态放得更低,声音沉肃如铁:

“陛下训诫,臣铭记于心。臣……永远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所指之处,无往不利。春祭大典,关乎国运,臣必竭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不负陛下重托!”

他将“春祭”、“国运”、“万无一失”几个词加重,既是表态,也是将皇帝的注意力重新引回祭典本身。

皇帝盯着他低垂的头颅,看了许久。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水香的烟气缭绕,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腻。最终,皇帝似乎满意于他姿态的绝对恭顺,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淡:

“下去吧。祭典之事,不容有失。”

“臣,告退。”郁孤山再次躬身,缓缓倒退着离开御书房。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踏在薄冰之上。

直到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皇帝冰冷如毒蛇的视线,他才几不可察地松开了袖中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深红的血痕。

宫道漫长,暮色四合。

郁孤山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宫道上,深紫色的袍袖被晚风吹拂。皇帝的警告犹在耳边,那柄寒光内蕴的匕首仿佛悬在头顶。

施祈元的身份暴露了!这不再是府邸内可以遮掩的秘密,而是悬在两人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皇帝最后那句关于“刀”的话,更是将他的处境逼到了悬崖边缘——他必须在皇帝的意志和保全施祈元之间做出抉择,而任何犹豫,都可能招致万劫不复!

他必须加快动作!春祭……已是最后的棋局,也是唯一的生门!他必须在那把悬顶之剑落下之前,完成那场惊天的逆转!

回到府邸,夜色已深。府内灯火稀疏,比往日更显寂静。郁孤山穿过庭院,脚步沉凝。他没有立刻回书房,而是径直走向北房。然而,行至半途,他脚步猛地顿住。

北房的方向,一片漆黑。窗户紧闭,没有透出丝毫光亮。寂静得……不同寻常。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郁孤山的心脏。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冲到了北房门前。门虚掩着。他猛地推开!

屋内,一片死寂。烛台冰冷,床榻空荡!

施祈元,不见了!

“影七!”郁孤山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瞬间打破了府邸的死寂。

郁孤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刃般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府邸的寂静。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单膝跪地:“主子。”

“人呢?”

郁孤山的声音沉在浓重的夜色里,听不出情绪,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空荡冰冷的北房。

“属下失职。”

影七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施公子于半个时辰前,言称心绪烦闷,需独自在院中小酌片刻,不许任何人打扰。属下……未敢近前。待察觉气息有异,破门而入时,人已……杳无踪迹。窗棂有细微撬痕,非暴力破开。”

他顿了顿,补充道,“公子未带走任何衣物细软,只……随身佩着的那枚青玉平安扣,不见了。”

青玉平安扣。

郁孤山的心猛地一沉。那是祈元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视若性命,从不离身。

带走它,意味着什么?诀别?还是……某种仪式?

城西。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划过郁孤山的脑海。

城西……乱葬岗!祈家那些被草草掩埋、甚至曝尸荒野的族人……祈元那平静外表下焚心的恨意与绝望,他今日在书房里冰冷的陈述,还有那块被他咽下的、带着江南甜香的桂花糕……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指向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方向!

“城西。” 郁孤山只吐出两个字,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北房,深紫色的袍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速度快得惊人。

影七紧随其后,两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宇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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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败絮
连载中泊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