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血债,必偿

城西乱葬岗。

月光惨白,如同给这片巨大的、散发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土地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尸布。

荒草萋萋,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歪斜的墓碑如同折断的枯骨,散乱地插在松软的黑土上。

随处可见被野狗刨开的浅坑,露出森森白骨和尚未完全腐烂的布片。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土腥味、尸臭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荒凉。

郁孤山的身影出现在乱葬岗边缘,脚步顿住。无需寻找,他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乱葬岗深处,那片相对平坦、却明显是新翻过土的荒地旁。

一道清瘦的身影跪在那里。

施祈元。

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的细棉袍子,在惨白的月光下,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宽大的衣袍空荡荡地裹着他重伤未愈的身体。

他没有点灯,也没有带任何祭品。

只是那样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混杂着碎骨和腐烂物的黑泥里,背对着郁孤山的方向。

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脊背线条,绷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绝。

夜风吹起他散落的发丝,拂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他微微垂着头,双手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贴在胸前。

那个姿势,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亡灵的对话,又像是在用自己最后的体温,温暖那块冰冷的青玉平安扣。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哭泣,没有控诉。只有夜风穿过荒草的呜咽,和远处几声凄厉的野狗吠叫。

这片埋葬着无数冤魂的土地上,此刻只有他一人,像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祭品,固执地用自己脆弱的身体,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死亡。

影七悄无声息地隐入阴影,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郁孤山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沉重的影子。

他看着那片跪在荒冢前的单薄身影,看着那被月光勾勒出的、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轮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见过战场上尸山血海的惨烈,见过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冷酷,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被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怆和绝望所击中。

那跪在乱葬岗里的身影,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谈笑风生的江南祈家公子,而是一个被血海深仇和灭顶之灾彻底重塑的、孤独的复仇之魂。

他迈开脚步。靴子踩在松软冰冷的黑土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直到距离施祈元三步之遥,郁孤山停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肩头细微的颤抖,看到那攥紧的指关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夜风吹来他身上沾染的泥土和死亡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祈元。” 郁孤山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如同磐石投入死寂的深潭,在这片埋葬着无数亡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格格不入。

施祈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依旧维持着那个跪拜的姿势,仿佛已与身下的土地融为一体。

郁孤山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他面前那片新翻过的、明显比周围更显凌乱的黑土。

那里没有墓碑,只有几块被胡乱堆叠的石头。他知道,这下面埋着的,很可能就是祈家那些连棺椁都没有、被草草丢弃的族人骸骨。

“夜露深重,风邪入骨。” 郁孤山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责备,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的伤,经不起。”

施祈元依旧一动不动。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袍,带来一阵寒颤。他攥着胸前东西的手,似乎更紧了些。

郁孤山向前一步,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那片无名的荒冢。月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施祈元完全笼罩。

“活着,才能看到仇人伏诛。” 郁孤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楔钉入这片死亡之地,“把自己也埋在这里,除了让你的仇人拍手称快,让你的族人在地下也无法安息,还能得到什么?”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施祈元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转向郁孤山!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脸。

依旧是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容,却苍白得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那双总是蕴着温和沉静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燃烧着焚心蚀骨的恨意、巨大的悲怆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他冰冷的脸颊滑落,砸进身下的黑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郁孤山,牙齿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

那眼神,像受伤的孤狼,绝望而凶狠。

郁孤山平静地迎视着他眼中滔天的恨意与泪海。没有回避,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同处深渊的共鸣和一种磐石般的、足以承载一切的镇定。

“跟我回去。” 郁孤山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惯于执掌权柄的手,此刻摊开在冰冷的月光和死亡的气息中,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的力量。

“血债,必偿。但不是用你的命,在这里陪葬。”

施祈元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只摊开的手掌上。那只手,曾递给他温热的桂花糕,曾覆上他冰凉颤抖的手背,承诺“会好的”。

此刻,它又摊开在这片埋葬着他至亲血肉的冰冷土地上,像一座通往未知、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桥。

他眼中的疯狂火焰在郁孤山沉静如渊的目光注视下,剧烈地燃烧、挣扎、然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熄灭下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血泪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拽回现实的茫然。

紧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麻木,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贴在胸口的青玉平安扣。

那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无声地滑落,掉在他沾满黑泥的衣袍上。

他没有去捡。只是抬起那只沾满冰冷泥土和泪痕的手,带着一种仿佛耗尽了毕生气力的颤抖,极其缓慢地、犹豫地……最终,冰冷的手指,轻轻搭在了郁孤山温热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郁孤山掌心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和决心,将他冰凉僵硬的身体,从这片冰冷的死亡之地,稳稳地、有力地拉了起来。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单调而沉闷,如同更漏敲在心上。

车厢内一片死寂,沉水香也压不住从城西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气和泥土腥气。郁孤山端坐一侧,深紫朝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施祈元蜷缩在对面角落,月白衣袍上沾着斑驳的污迹,湿透的鬓发贴在苍白得透明的脸颊上,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轻颤,如同被暴风雨摧折后的残枝。

他紧紧闭着眼,长睫湿漉,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双手死死攥着膝上那块冰冷的青玉平安扣,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连接他与冰冷地狱的唯一绳索。

郁孤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静如渊。没有催促,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施祈元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轻、极破碎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看见了……” 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我看见了……小妹的……簪子……埋在土里……沾着……沾着……”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堵住,他猛地偏过头,额头抵在冰凉的车厢壁上,单薄的肩胛骨在衣料下剧烈地起伏,如同濒死的蝶翼,却死死咬着唇,不让一丝呜咽泄出。

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窒息。

郁孤山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祈家小妹,那个在春日宴上曾怯生生递给他一朵玉兰的小姑娘……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尖锐的痛楚,如同毒藤缠绕上心脏。

他伸出手,动作沉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覆在施祈元紧攥着玉佩、冰冷颤抖的手上。掌心温热,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冰寒。

“看着我,祈元。” 郁孤山的声音低沉平稳,穿透那令人窒息的悲恸,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力量。

施祈元身体一震,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那双赤红的眼透过水光,绝望而脆弱地望向郁孤山。

那眼神里,是支离破碎的世界,是焚心蚀骨的仇恨,也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哀求。

“名字。” 郁孤山直视着他眼中翻涌的血海,一字一句,清晰如冰锥凿地,“告诉我,除了王贲,还有谁的名字,刻在你必杀的名单上?”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不容丝毫闪躲,“所有。”

施祈元剧烈地喘息着,沾满泪水和污泥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却又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死死盯着郁孤山,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从心尖血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的死亡气息:

“刘嵩……钦天监正……他是爪牙……还有……兵部侍郎……孙继……他负责……掩盖痕迹……还有……还有……” 他急促地喘息,最后一个名字卡在喉咙里,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苦与挣扎,最终化为更深的绝望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我……我不知道……上面是谁……但王贲……是奉旨!”

“奉旨”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狭小的车厢。郁孤山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猛地一紧!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奉旨!祈家灭门,竟是奉旨?!这不再仅仅是朝堂倾轧,而是……来自至高无上的意志!皇帝!那把悬在祈元头顶、也悬在他自己头顶的利刃,原来早已染满了祈家的鲜血!皇帝的疑心,那句关于“刀”的警告……一切都有了最残酷的解释!

郁孤山的眼神瞬间变得深寒无比,如同万载玄冰。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覆在施祈元手背上的手掌,传递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如山的决心和一种同坠深渊的冰冷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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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败絮
连载中泊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