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世界。
就像男人所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荷莉不会意外死亡,她会和小贺幸福地生活几十年,最后一起老去。
在这个世界,荷莉不会意外去世,老贺不会丧妻,不会再娶。他母亲不会和老贺结婚,而是嫁给别的男人,所以这个世界没有‘贺言’这个人。他只是一个阴差阳错出现在这里的看客。
他和那个男人出现在晴朗明亮的正午时分的一中门口,听着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铃声。过了几分钟,穿着白色和藏青色校服的学生鱼贯而出。贺言几乎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原来他现在穿的是一件复古皮夹克。
贺言有些恍惚。自己有多久没穿校服了?自从第三次穿越到过去到现在,大概三四个月了吧?周围的人看到贺言这副打扮,多半觉得贺言是个热爱古着服装的年轻人,可贺言却对学生们如今嗤之以鼻的校服生出了一丝怀念的感觉。
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看着人群之中不停攒动的脑袋,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
有因为缺乏睡眠眼下乌青的脸;有长着痤疮,留下斑斑点点粉红的脸;有因为过敏双颊泛红的粉白的嫩脸;有被夏季烈日晒得黑亮的脸和被热浪闷热的,额头不停淌汗的脸;有无论一年四季都白的不正常的那张熟悉的脸。
贺言如雷轰顶。
那张白的不正常的脸正是贺霏的,但贺霏的脸上,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舒心的笑容。贺霏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说笑笑,贺言望去,当他终于看清贺霏身边那个人时,难过极了。
贺霏身边的那个高个子女生将手臂搭在贺霏的手臂上,那个女生的个子似乎比贺霏还要高一点点。那个女生随手用小熊发绳将一头柔软蓬松的亚麻色长发绑了个高马尾,绑头发时她雪白的,线条优美长的手臂高高抬起,这个抬起手臂的姿势贺言很熟悉。她的头发本来就天生带着一点卷曲的弧度,这样的头发不像是随手绑出来的,而是像明星造型师特意染了色,用工具卷出来,仔细做好的造型。
女生还有一张和荷莉相差无几的脸。
而这无疑是最令人感到伤心难过的事了。
后来,贺言遗忘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事,他忘了自己曾在这个世界做了什么,以及经历了什么。但他记得他的亲生姐姐贺霏在这个世界不再是荷莉和老贺的孩子了,而是别的陌生人的孩子。
老贺在这个世界甚至不姓贺了,而是姓林。老林,老林,这个称呼怎么这么好笑呢?
贺霏旁边的女生名叫林霏,而林霏正是这个世界里,荷莉和老林唯一的女儿。林霏和她妈妈荷莉很像,她们的外表几乎一模一样;她们的性格也很像,明朗,似乎永远不知忧愁。
而且他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偶然见到了活下来的,已经四十多岁的荷莉。荷莉除了面容老了一点以外没有别的变化,她还有爱她的家人陪在身边,她过得很幸福。
大家都很幸福,甚至连贺霏也是。
贺言不解。他很想亲自去问贺霏,质问她:林霏代替了你的位置,还正再享受着来自你原本的父母的爱,你难道不难受吗?
你真的可以接受这一切吗?你为什么可以接受这些?
你为什么会和林霏成为朋友?她只是个代替你的冒牌货而已!
冒牌货!假的。贺霏你为什么要接受那个冒牌货?一个竟然和荷莉极其相似的冒牌货。
贺言那股无名的怒火指向林霏,男人此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我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在这个世界的三年后的一个夏天的夜晚。
贺言第一眼就看到远处正在起火,大火越烧越烈,教堂周围被火照得亮如白昼,他和男人站在远处也能真地感受到那阵令人窒息窒息的热浪。贺言不解地转头看向男人,男人却冲他做了一个扭曲夸张的笑脸。男人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那不解的表情,觉得好笑极了。“贺言,你觉得我带你过来是要做什么,你知道刚刚在那火里被烧死的人是谁吗?”
贺言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用猜了,我告诉你。这里面呀是贺霏,贺莉,还有贺莉的老公。”
这回轮到贺言露出一个活见鬼的表情,那表情差不多比哭还难看。男人终于看到他这个表情,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几乎要笑的死去活来。
贺言紧紧地扯着男人的衣服,“你疯了吗?贺莉,她是你女儿啊!你竟然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男人一脸嘲弄地看着他“她死了关我什么事?她只不过跟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凭什么仅仅因为这个我就要对她如何如何,血缘关系就是个麻烦事。你看见那火了吗?啊?你姐,贺霏,她正在里面被当柴烧呢。你做了什么?我们都是一样的货色,只不过我做的比你做的更糟糕而已。我不像崔令那样喜欢教训人,我更喜欢嘲笑别人,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哈哈哈……”
“贺莉死了你一定很高兴吧,你是不是特别后悔当时没有在阁楼里摔死她。你要是把她摔死了,荷莉就不会被她,你当时是这么想的吧?”
远处的火越烧越旺,教堂里的三个人已经被烧成焦炭,被掉下来还冒着火的房梁砸成碎渣,最后混在废墟里,分都分不出来。
贺言这才感到恐惧,才明白和自己再这个疯子待在一块还会有其他的麻烦事,他惊恐地央求道,“我现在什么都不关心了,我要回去。”
男人鄙视地看着他,“你想走?你不是很喜欢荷莉吗?你为什么又要想着回去呢?”
贺言发了狠,怒斥道,“我哪都不去,我要回家!你听不明白吗!我要回家!”
“这可由不得你,我现在要做一件好事,我这回再带你看看老死的荷莉。哎呀,你可不要感动的哭出来啊,人终有一死,你得想开点。”
2060年的夏天。
这竟然又是一个恼人的夏日。似乎在夏天,他身上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情。那个男人把他带到2060年的时空之后就消失不见。
2060年啊,荷莉这回是真的可以寿终正寝了。之前被大祸烧毁的教堂如今早已经改建成了医院,医院对面新建了一个公园,公园里常有住院病患和特意来休养的患者过来休憩。
这家医院叫长青医院,长青医院不会强制要求病患穿医院的病号服,所以公园里休憩的病患通常都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似乎他们穿上自己的衣服就可以极有尊严地对抗疾病。
贺言无处可去,便只能去公园走走。公园里一片宽敞的平地正有个双腿骨折的还在彪电动轮椅的年轻人,他那个一条胳膊骨折的女朋友正迈着结实的长腿在追他。半个月前,这对小情侣骑摩托车在公路上压弯,结果出了小车祸,这对小鸳鸯双双入院治疗。
再往里走,还有体育生练习单杠,一个大意不小心脸朝地摔下来,结果扭坏了脖子,现在只能戴着颈托,忧愁地望着湛蓝的天空;还有患了肿瘤正在化疗的患者,他的精神很好,家人还能陪同他在公园里散步。
“小哥,那个小哥,你来,你过来”贺言突然被人叫住,叫住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坐在长椅上,远远地打量着他的模样,她说道,“我看你整个人精神不太好,你年纪轻轻竟然就这么憔悴,你看看这里的人那个不是有点什么毛病的,他们照样好好的,你还年轻,更要想开一点。”
想开一点。
贺言想到了那个疯狂的男人也曾对他说过‘想开一点’,贺言害怕地打了个哆嗦。女人还在喋喋不休,“你知道老鹰吗?那种鸟即使掉了可以保护自己的爪子和翅膀也不会放弃飞翔。”说罢,女人的手指向正停在树上休息的乌鸦,“你要向它一样,永远不放弃,不抛弃……”
乌鸦‘啊啊’地叫了两声,贺言无奈道,“姐姐,那不是老鹰,那是乌鸦。”
女人一脸认真,“那是鹰,你看它的翅膀多漂亮。”
贺言无奈地走掉了,这个女人原来是个神经病。女人看着贺言,摇头喃喃道,“这个小哥病的很严重啊,他甚至连鸟类都分不清了。”
过了一会儿,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了,病人们陆陆续续地往回赶,贺言无处可去,便随着人去医院,他打算装成陪护的人在医院过夜,睡在医院大厅,楼道,甚至是外面的凉亭都可以。
为了掩人耳目,贺言没有选择睡在住院部大楼,而是打算睡在人更少的一栋办公楼。他坐在楼梯口,后背靠着冰冷的墙,他什么都不想,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这里。
他听到有窸窸窣窣有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声不重,他立刻打起精神。
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
这位女士的面容他很熟悉,他熟悉那张脸的轮廓,他曾在阿槎年老时的那张脸上见到过那同样独有的平静淡然的表情;这张脸的皱纹比他之前见过的四十多岁的荷莉的那张脸上细小的皱纹要深刻得多。这位年老的女士正是六十岁的林霏,她已经老了,但她并没有被年老摧毁,她的目光依旧如十七岁那样诚挚清澈。
十七岁的她美丽善良,而她的美好却让贺言作呕;六十岁的她不悲不喜,能够保持自身,令人惊讶可叹。
林霏女士拎着手袋正要上楼,她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站在楼梯口,不免心生疑惑。昏黄的夜灯打在男孩身上,男孩脸上的表情阴恻恻地,一脸惊慌地看着她。
林霏女士以为这是来给家人陪护的孩子,他可能是和谁生了气不想见人才躲到这个地方。“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家,回到你家人身边去。”
贺言咬着牙,哆嗦着身子,像一只受惊的动物守在原地。林霏女士看着眼前这个精神似乎不太正常的孩子,又想到这可能是精神科的病人。天呐,怎么能这么晚了还把这类病人随意放出来?
林霏女士从手袋里掏出手机,要给精神科主人打电话,贺言突然冲下楼,抓住林霏女士那只握着手机的手,他想对林霏女士说,‘请你不要打电话’。但是惊恐症状发作,他发不出声音,说不了话,只能动着嘴唇,看起来好像要说什么。
林霏女士被他这副古怪的样子惊到了,在争执之中,林霏女士不小心滚下楼梯。
林霏女士被推倒在地上。她一动不动,身上的血缓慢地流到她身下的地板上,延伸到四周。贺言看着这不断延伸的血,头晕目眩,他想到:我杀了人。
贺言将林霏女士扔在那里,自己却吓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