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厚重的实木门如同巨兽闭合的嘴,无声地吞噬了顾言晟的身影,也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暂时锁在了门后。
公寓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寂静。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旷的、等待审判的死寂,而是劫后余生般的、带着细微震颤和回响的寂静。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流动,虽然依旧冰冷,却终于允许人稍微喘一口气。
我僵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自己刚才那娇嗲到令人作呕的、虚假的感谢声,每一个音节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神经。胃里那股恶心感依旧盘桓不去,甚至更加汹涌。我甚至不敢去看程未晞离开的那个方向,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淹没。
那个男人……他仅仅只是存在,就用他冰冷的意志将这里变成了一个扭曲的舞台,强迫我们戴上不同的面具,上演令人作呕的戏码。而我和程未晞,都是身不由己的演员,只是扮演的角色截然不同——一个是张扬跋扈却渴望关注的宠物,一个是沉默隐忍却被完全掌控的囚徒。
宠物和囚徒……又有多少本质的区别?
最终,我还是慢慢地转过了身。走廊深处,程未晞的房门依旧紧闭着,仿佛刚才那个苍白的影子只是我的又一个幻觉。
我没有勇气去敲响那扇门。我能说什么?为刚才那幕戏道歉?还是为自己的懦弱辩解?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回到了客厅。那盆发财树静静地待在角落,新换的土壤颜色深褐,与周围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感。我走过去,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曾经被橙汁污染、如今已被擦拭干净的叶片。冰凉的,带着植物特有的韧性。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声。
晚餐我几乎什么都没吃,高度的精神紧张和持续的恶心感消耗了大量能量。此刻稍微放松下来,饥饿感便开始探头。
犹豫了一下,我转身走向厨房。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塞满了各种进口食材和高级饮品,琳琅满目,却同样缺乏生活气息。我拿出牛奶,想加热一下,却对着那些嵌入式、布满不明按钮的智能厨具犯了难。原主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自己动手做饭的环节。
最终,我只找到了一盒看起来还算简单的饼干,又倒了一杯冰冷的牛奶,拿着它们走回客厅。我没有再坐回那张主沙发,而是蜷缩在了之前程未晞坐过的、那个靠窗的单人沙发角落里。这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旧书页和微尘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膏味。
我小口地啃着干巴巴的饼干,喝着冰牛奶,望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经彻底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天际线,但那光芒却无法穿透厚厚的隔音玻璃,温暖不了室内的分毫。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我一杯冰牛奶快要喝完,饼干也啃得差不多的时候,走廊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声。
我的心脏莫名一跳,立刻屏住了呼吸。
是程未晞的房门。
脚步声很轻,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她走了出来,没有看向客厅,而是径直走向了厨房的方向。她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素色的、宽松的棉质长裤和长袖上衣,颜色比之前的米白更深一些,像是灰霾的颜色。
我听到厨房里传来烧水的声音,很轻微。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走了出来,杯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她似乎打算直接回房间,但在经过客厅入口时,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饼干盒和冰冷的牛奶杯上,然后又极快地扫过我的脸。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似乎比晚餐时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活气?或者说,是一种卸下了某种极端伪装后的细微疲惫。
“晚上喝冷的,对胃不好。”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空气,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却不再是那种机器般的漠然。
我愣住了,拿着半块饼干的手僵在半空,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跟我说话,还是这样一句……近乎关心的话。
“我……我没找到怎么用那个微波炉……”我有些窘迫地、实话实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干涩。在她面前,伪装似乎变得格外困难。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不存在。“左边第二个按钮,按一下,旋转钮选择时间。”她简单地说明,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哦……谢谢。”我讷讷地道谢,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我猜是热水,或者茶?)东西,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即将再次走入走廊阴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孤独感作祟,或许是那一点点诡异的“关心”给了我错觉,我脱口而出:“那个……你……”
她停住脚步,半侧过身,安静地看着我,等待下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问“你手腕还疼吗”?或者“你没事吧”?这些问题在此刻显得如此愚蠢和不合时宜。
情急之下,我看到了之前被她放在沙发角落的那本厚重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史》。
“那本书……”我指了指,“好像……很有趣?”话一出口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搭讪技巧负分。
程未晞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落在了那本书上。她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非常细微,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只是……随便翻翻。”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她并没有立刻离开。
沉默再次降临,带着一点点尴尬的因子。
我绞尽脑汁,想要再说点什么,挽回这糟糕的对话。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本书,想起了那些页边空白处压抑的涂鸦。
“我……我以前,也试过画画。”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几乎是没经过大脑思考,“虽然画得很烂。”这是真话,我原来的世界,小时候学过几天素描,最终以老师委婉劝退告终。
程未晞再次转过头来看我,这一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几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兴趣?或者说,是探究?
“画什么?”她问。
“呃……苹果,石膏像什么的……最基础的那些。”我老实回答,感觉更窘了。
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朝着客厅里走了几步,将手中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轻轻放在了茶几上,然后走向沙发,拿起了那本厚重的建筑史。
但她没有翻开它。
她只是拿着它,低头看着磨损的封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烫金的标题字母。
“有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是在对那本书说话,“线条和结构……比文字更能……表达一些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是在说那些涂鸦吗?她在向我隐晦地透露什么吗?
我紧张地看着她,不敢接话,生怕打断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交流。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试探性的意味。
“要……看看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看什么?看书?还是……看那些“比文字更能表达”的东西?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一种混合着好奇、紧张、甚至还有一丝兴奋的情绪攫住了我。我感觉自己正在接近某个核心,某个被层层包裹起来的、真实的程未晞。
“……好。”我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回答,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拿着那本书,转身朝着走廊深处走去。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几乎是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后。
她没有回自己的卧室,而是走向了走廊更深处、一扇我之前从未注意过的、看起来像是储藏室的小门。
她推开门,里面并非我想象中的堆满杂物。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光线不算太明亮的、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吊灯。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和炭笔粉末的味道,有些刺鼻,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真实的活力。
靠墙放着一个简易的木制画架,上面夹着一幅蒙着白布的画。旁边是一个小推车,上面杂乱却有序地摆放着各种颜料、调色板、画笔、炭笔、橡皮,还有几本厚厚的、页角卷起的画册。地上铺着报纸,上面溅落着各种颜色的颜料点。
这是一个画室。
一个隐藏在奢华公寓最不起眼角落的、属于程未晞的秘密天地。
我站在门口,几乎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书里的程未晞,从未有过这样的设定。这个画室,这些工具,还有空气里这浓郁的艺术材料气味,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与“柔弱花瓶”、“无知小白花”截然不同的故事。
程未晞走到画架旁,没有掀开那幅蒙着的画,而是从旁边一个小木箱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页面已经有些毛边的速写本。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身,将速写本递给了我。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犹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甚至还有……一丝害怕?害怕被审视?害怕被误解?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和好奇,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速写本。仿佛接过的不是一本画册,而是一颗鲜活的、脆弱的心脏。
我慢慢地翻开第一页。
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没有想象中的风景素描,也没有人物肖像。
映入眼帘的,是完全用炭笔涂抹出的、大片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黑色和深灰色。在那片压抑的黑暗中央,用极其尖锐凌厉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蜷缩着的、扭曲变形的人形轮廓,看不清面目,只有一种极致的痛苦和窒息感扑面而来,几乎要冲破纸面!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程未晞。
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我的心跳得飞快,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向第二页。
这一页是凌乱的、重复的、尖锐的线条,像牢笼,又像是疯狂挣扎的痕迹,几乎要将纸面划破。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像是眼睛的图案,但那瞳孔深处,是一片虚无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第三页,是用铅笔细细描绘的、无限重复的、冰冷的几何图案,层层叠叠,相互挤压,禁锢着一团模糊的、颤抖的阴影。
第四页……
第五页……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速度越来越慢,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根本不是什么消遣的绘画。这是一本……用线条和阴影写就的日记。一本充满了痛苦、压抑、挣扎、恐惧和无声尖叫的日记!
每一笔,每一划,都在嘶吼着。嘶吼着被囚禁的灵魂,嘶吼着无法挣脱的束缚,嘶吼着对自由的绝望渴望。
那些画面带来的冲击力是如此强烈,如此真实,让我几乎无法喘息。我仿佛能透过这些纸张,触摸到作画者那颗在黑暗中疯狂跳动、鲜血淋漓的心脏。
这……就是程未晞的内心世界?
那个在顾言晟面前沉默顺从、苍白脆弱的程未晞?
我终于明白,她那死水般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怎样一座汹涌澎湃、濒临爆发的火山!
我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有画的内容。
这一页的画面,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
依旧有压抑的色调,有冰冷的线条。但在画面的左下角,用极其轻微、甚至有些犹豫的笔触,画了两片……挨得很近的、稚嫩的绿色新芽。它们从一道深深的裂缝中顽强地钻出来,虽然微小,却带着一种倔强的、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而在新芽的旁边,用极淡的铅笔,写着一个几乎看不清的日期。
是昨天的日期。
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是我打翻橙汁的那一天。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腔。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的程未晞。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迟疑,而是带着一种……**裸的、毫无遮掩的紧张和脆弱。仿佛她所有的防御,所有的伪装,都随着这本速写本,彻底暴露在了我的面前。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在狭小的、充满松节油气味的画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情绪。
过了很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这些,”我指了指速写本,“……画得很好。”
顿了顿,我补充道,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特别……真实。”
程未晞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再抬起眼时,那片琥珀色的湖面上,似乎泛起了一层极淡的、破碎的水光,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极轻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弯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伤口微微的牵动。
“只是……胡乱画的。”她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心里闷的时候……画出来,会好受一点。”
她伸出手,从我手中拿回了那本速写本,像收回一件极其珍贵的、却又让她感到疼痛的宝物,紧紧地抱在怀里。
“是不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嘲弄,“……很幼稚?很可笑?”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大,“一点也不幼稚!更不可笑!”
我看着她,看着她还带着一丝苍白的脸,看着她怀里那本沉重的速写本,看着她手腕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痕,一种强烈的、汹涌的情绪在我胸腔里冲撞着。
“我觉得……这特别真实!特别好!”我重复道,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急切,“真的!”
程未晞倏地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定定地、带着一丝惊诧和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阻碍地“看见”了我。
画室里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她的瞳孔里,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金色的微光。
这一次,她眼底那层常年覆盖的、平静的冰面,清晰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要以为时间就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然后,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性的笑容,在她没什么血色的唇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绽开。
像冰封了万年的湖面,终于迎来了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春风,那笑容虽然很淡很淡,却带着一种能融化一切寒冷和隔阂的、微弱而坚定的力量。
“那……”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抚摸着速写本的封面,指尖珍惜地、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带着毛边的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下次……如果你有空,我教你画眼睛?”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邀请:“眼睛……是最难画的,但也最有意思。”
就是那个瞬间,那个带着炭黑印记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和那句“教你画眼睛”的轻声邀请,像一把独一无二的、温暖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紧闭的、通往彼此内心密室的门。
我们之间那厚厚的、由剧情和身份构筑的坚冰,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欣喜的速度消融、瓦解。
尽管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尽管阴影依旧笼罩。
但在这间狭小的、充满真实气味的画室里,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