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画室那扇不起眼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仿佛将外面那个冰冷奢华、充满算计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狭小的空间里,暖黄色的灯光是唯一的光源,在粗糙的墙面和散落的画材上投下温暖却界限分明的光晕。空气中浓烈的松节油和炭笔粉末的味道,不再刺鼻,反而像一种具有魔力的香料,营造出一个独属于我们的、与世隔绝的脆弱气泡。

程未晞将那个厚重的速写本小心地放回木箱,仿佛安置好一个易碎的梦。她转过身,脸上那抹极淡的、真实的笑容尚未完全褪去,像水纹一样轻轻漾开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一种奇异的、柔软的生气。

“眼睛,”她轻声说,走到那个堆满画笔和颜料的小推车前,指尖掠过一排粗细不一的炭笔,最终选中了一支中碳,“确实是最难的部分。”

她拿起一块边缘已经磨得圆润的画板,夹上一张崭新的、略微泛黄的素描纸。然后,她示意我坐到画架前唯一的那把旧木凳上。

我有些拘谨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心脏因为一种莫名的期待和紧张而轻轻加速跳动。这和我小时候被老师逼着画石膏像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时只有枯燥和挫败感,而现在……现在是一种即将触碰某种神秘核心的战栗。

程未晞没有站在我身后,而是拉过旁边一个充当杂物箱的低矮木桩,坐在了我的侧前方,与我们之间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不安的距离。

她抬起手,将炭笔悬在纸面上方,却没有立刻落下。她的目光不再低垂或游移,而是静静地、专注地落在我的脸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我的眼睛上。

被她这样专注地凝视,让我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她的目光不再是顾言晟那种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纯粹的、艺术的观察,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我的瞳孔,看到后面隐藏的灵魂。

“不要动。”她轻声说,声音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放松就好。”

我努力放松身体,尽量保持不动,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她终于落笔了。

炭笔接触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秘密的低语。她的手腕灵活而稳定,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犹豫。先是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辅助线,勾勒出眼眶和瞳孔的大致轮廓和比例。然后,笔触开始变得肯定,层次逐渐丰富起来。

我没有看画板,我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

暖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线条,下巴尖尖的,鼻梁挺直,睫毛长而密,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微微抿着唇,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平静。那种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创造中的、带着内在力量的安宁。仿佛只有在这一刻,在这间充斥着原始材料气味的小屋里,握着炭笔,她才是真正自由的,才是完整的她自己。

我看着这样的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同情,有敬佩,还有一种……微微的酸涩。她被剥夺了那么多,却依然紧紧抓着这支笔,作为最后的救赎。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偶尔,她会停下笔,抬起眼,再次仔细地观察我的眼睛,比较着光影、比例和神韵。她的目光每一次与我的对视,都像一次无声的交流,让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亲密。

“瞳孔不是纯粹的黑色,”她一边画,一边极轻地解释,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里面有很细微的环境色反射,还有……光点。”她的笔尖在某处轻轻揉擦,营造出极细腻的过渡。

“眼白的部分也不是纯白,有血丝的阴影,有眼睑投下的微妙灰度。”

“下眼睑的厚度……和泪阜的形状……很重要,能决定眼神是柔和还是锐利……”

她低声说着,与其说是在教我,不如说是在梳理她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她的专业知识让我这个门外汉感到惊叹。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停下了笔,微微侧开画板,轻声说:“好了。”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凑过去看。

然后,我愣住了。

纸上呈现的,不是一幅完整的肖像,甚至没有画完另一只眼睛。只有一只左眼,被极其精细、深刻地刻画出来。

那确实是我的眼睛。眼眶的形状,双眼皮的弧度,我都认得。

但是……又不仅仅是我的眼睛。

在那只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情绪。一种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惊惶,像受惊的小鹿;一种努力想要掩饰却依旧从瞳孔深处透出的迷茫和脆弱;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倔强的不甘和探寻。

她画的不仅仅是我的眼睛。她画出了我穿越而来后,所有隐藏的、混乱的、无法言说的内心世界!

她用炭笔,剥开了我层层的伪装和恐惧,直抵了我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震撼,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她看到了?她一直都能看到?

“……我……”我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何赞美技巧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肤浅而可笑。

程未晞看着我的反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但并没有得意或者炫耀,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眼睛不会说谎。”她轻声说,放下了炭笔,指尖沾染了些许黑色粉末,像无法洗去的烙印,“它们是灵魂的窗户。”

她拿起旁边一块软布,仔细地擦着手上的炭灰,动作缓慢而专注。

“该你了。”她忽然说。

“啊?”我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没反应过来。

“试试看。”她将画板转向我,又递给我一支新的、削尖的炭笔,指了指纸上那只眼睛旁边的大片空白,“不用怕画错。感受线条,感受明暗,感受……情绪。”

我几乎是机械地接过了那支沉甸甸的炭笔。笔杆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我看着那只仿佛有生命的、凝视着我的眼睛,又看向旁边空白的纸面,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跃跃欲试。

我能画什么?我连个圆都画不圆。

但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学着她的样子,将炭笔悬在纸面上方。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该从哪里开始?比例?轮廓?我一无所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旁边的程未晞。她正安静地看着我,没有催促,没有指导,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守护者。

也许是她的平静感染了我,也许是我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表达欲开始蠢蠢欲动。我闭上眼,努力回想,回想我最初见到她时,那双琥珀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然后,我落笔了。

笨拙,生涩,线条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我试图勾勒一个眼眶的形状,却画得像一个歪掉的土豆。我试图涂出瞳孔的深色,却用力过猛,留下一团脏兮兮的墨团。

挫败感瞬间涌了上来。我沮丧地几乎想扔掉笔。

“没关系。”程未晞的声音及时响起,依旧平静,“放松手腕,轻轻排线。感受笔尖和纸张的摩擦。不要想着‘画眼睛’,想着……你看到的‘感觉’。”

感觉?

我看到的程未晞的感觉是什么?

是沉寂。是深不见底的琥珀色湖泊。是湖面下汹涌的暗流和痛苦。是偶尔掠过的一丝微光。是那种被层层包裹起来的、惊人的韧性和……美。

我的心慢慢静了下来。我不再试图去“画”一个标准结构的眼睛,而是跟着感觉走,用粗糙的、断续的线条,去涂抹我心中那片沉寂的、复杂的琥珀色。

我画得很投入,甚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笨拙,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和那片逐渐被黑色灰色覆盖的纸面上。

程未晞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极轻地调整一下坐姿,或者拿起水杯喝一小口水。

直到——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手机震动声,突然从程未晞的口袋里传出来!

这声音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猛地炸响在这片静谧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

我和程未晞的身体同时剧烈地一僵!

我手中的炭笔猛地一滑,在纸上划出一道尖锐而丑陋的长痕,彻底破坏了我那幅本就抽象扭曲的“作品”。

程未晞脸上的那份专注和平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去。她的脸色在暖黄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那一点点血色,重新变得苍白透明。那双刚刚还闪烁着创造微光的琥珀色眼睛,几乎是在瞬间,就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冷的、死寂的薄膜。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她坐着的木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她毫无所觉,只是急切地、甚至是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那是一部款式很旧、看起来甚至有些笨重的黑色手机,与这栋公寓的奢华格格不入。

她看了一眼屏幕。

甚至不需要看清来电显示,只是那特定的震动模式和节奏,就已经足够。

她的瞳孔在那一刹那骤然收缩,像是被针尖刺中。握着手机的指关节用力到泛出惨白的颜色,微微颤抖着。

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就像被无形的绳索猛地拉扯了一下,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画室!

画室的门被她仓促地带上,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隙。外面走廊冰冷的光线和公寓死寂的空气,立刻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画室里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那一点点温暖的、真实的氛围。

我呆呆地坐在木凳上,手里还捏着那支闯了祸的炭笔。

笔尖那道划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我那幅幼稚可笑的“画”和程未晞那幅精湛动人的作品之间。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带来闷闷的疼痛。

刚才那片刻的宁静、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隐秘欢愉的时光,被那一声冰冷的震动彻底击得粉碎。

是顾言晟。

一定是他。

只有他,能用一个简单的讯号,就如此彻底、如此迅速地,将程未晞从那个短暂的、真实的自我中,强行拽回那个她必须扮演的、苍白顺从的傀儡壳子里。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冰冷的愤怒,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慢慢地放下炭笔,看着纸上那只被程未晞赋予了惊人生命力和复杂情绪的眼睛,它此刻仿佛也在无声地、惊恐地凝视着突然降临的变故。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这间突然变得空旷而冰冷的小画室里。

空气中松节油的味道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程未晞画的那只眼睛。炭粉的颗粒感粗糙地摩擦着指腹。

灵魂的窗户……

那透过这扇窗户,她刚才是否也看到了我内心同样的惊恐和不安?

而此刻,她那扇窗户,是不是又被迫紧紧地、痛苦地关上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无声地闪烁,冰冷而遥远。

一场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

而我们都知道,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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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晞之橙
连载中茶焚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