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它原本的流速,在这座奢华而冰冷的囚笼里,它变得粘稠而迟缓,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透明的琥珀中艰难挣扎。
我坐在那张过分柔软、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沙发里,手里那本印刷精美的时尚杂志成了最好的伪装道具。彩页上模特们冷漠完美的脸庞和华美却空洞的服饰在我眼前掠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的全部感官,都像高度灵敏的雷达,紧张地扫描着这栋公寓里的一切动静。
程未晞始终没有出现。
她的房门一直紧闭着,像一道沉默的、不可逾越的界限。我甚至开始怀疑,之前客厅里发生的一切,那个打翻的橙汁杯,那个蹲着擦拭叶片的单薄身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睛,是否只是我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混合了橙子清苦余味和松节油的特有气息,以及指尖那仿佛残留的、冰凉的触感,又在固执地提醒着我——那是真实的。
另一个事实是,系统确实消失了。我的脑子里不再有任何冰冷的电子音,只有我自己纷乱嘈杂的心跳和呼吸声,以及窗外永恒的城市背景噪音。这种“自由”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恐慌。就像一个一直被镣铐锁着的囚徒,突然被卸去了枷锁,却发现自已身处无边无际的荒野,失去了所有方向和规则,反而更加无所适从。
“永久滞留”。
这四个字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灵魂上。我要在这里待多久?一年?十年?直到“林晚”这个角色按照原定剧情迎来她的悲惨结局?或者……因为我的反抗,结局会变得更糟?
原主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大多是些浮华喧嚣的派对场景,和顾言晟偶尔施舍般的、带着审视和玩弄意味的“宠爱”。记忆里的顾言晟,英俊、多金、拥有无上权势,但更像一个精致而冰冷的符号,一个用权力和金钱堆砌出来的、缺乏人类温度的神像。他对原主林晚的纵容,更像是对一只漂亮宠物的逗弄,兴致来了给点甜头,一旦厌烦或触怒,下场可想而知。
而他对程未晞……
记忆在这里变得模糊而矛盾。似乎有冰冷的忽视,有刻意的羞辱,有时却又会出现一种令人费解的、极度扭曲的掌控欲和……偶尔流露的、近乎暴戾的关注?我看不清。原主的注意力全在如何争宠和嫉妒上,根本无暇去真正理解那两人之间诡异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顾言晟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中心,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的归来,意味着短暂的、诡异的平静即将结束,真正的压力测试即将开始。
我该如何面对他?继续模仿原主那套令人作呕的痴缠和讨好?光是想到要对他挤出娇嗲的笑容,用那种甜腻的声音说话,我的胃就开始生理性痉挛。
可是不那样做呢?引起他的怀疑?下场可能更惨。
还有程未晞……在他面前,她又会是什么样子?会揭发我的“异常”吗?还是会继续她那套沉默顺从的表演?
各种念头像一团乱麻,死死缠绕着我的大脑,越缠越紧,几乎要让我窒息。
就在我被这种无声的焦虑折磨得几乎要崩溃时,公寓大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电子解锁声。
“嘀——”
轻巧短促的一声。
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公寓里凝滞的空气!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了。杂志从骤然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回来了!
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走廊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声。
是程未晞的房门开了。
我猛地扭头看去。
她走了出来。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米白色家居服,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低着头,脚步无声地走向公寓大门的方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接收到指令后自动运行的机器人。
她的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我强迫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也跟在她身后,朝着门口挪去。胃里翻江倒海,手心再次变得湿冷。
大门被从外面推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皮质昂贵的黑色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玄关地面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声响。然后是一条剪裁完美、面料笔挺的黑色西裤。
顾言晟走了进来。
他很高,身材挺拔,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高领衫,外面套着同色系的西装外套,没有系扣。他的面容极其英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得像刀锋。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漆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审视感。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我们身上停留,只是随意地扫过玄关,将手里的公文包递给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旁边的、穿着熨帖制服的中年女佣(我甚至没注意到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先生。”女佣恭敬地低声问候,接过包,又无声地退下,像一道影子。
这时,他的目光才缓缓地、如同精准的探照灯一般,落到了我和程未晞身上。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压力陡增。
我感觉到自己的脊背绷得笔直,肌肉僵硬。我努力模仿着记忆里原主的样子,挤出一个自以为甜美、实则可能僵硬无比的笑容,喉咙发干地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言晟哥,你回来了。”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玄关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虚假。
顾言晟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两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温度,没有回应,就像在看一件摆设。然后,那目光轻飘飘地移开,落到了我身旁的程未晞身上。
程未晞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的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身前,姿态是全然顺从的、甚至是卑微的。
“嗯。”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简短的、没有任何情绪的音节,算是回应了我,也像是通知了我们他的归来。
然后,他径直越过我们,朝着客厅走去,带起一阵微冷的、带着室外寒气和他身上极淡的、冷冽木质香调的气息。
我和程未晞像两个被赦免的囚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晚餐已经无声无息地准备好了。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放着熠熠生辉的银质餐具和晶莹剔透的水晶杯。菜肴精致得像艺术品,分量不多,摆盘极尽讲究,却莫名地让人失去食欲。
顾言晟在主位坐下。我和程未晞按照某种无形的规矩,各自坐在长桌的一侧,与他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晚餐在一种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中进行。
只有银质刀叉偶尔碰到骨瓷盘沿发出的细微清脆声响,以及极其轻微的咀嚼声。每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这极致的安静里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食不知味地切割着盘子里的嫩煎小羊排,肉质鲜嫩多汁,入口即化,但我却像在咀嚼蜡块。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无法控制地用在观察对面和主位的人身上。
顾言晟吃得慢条斯理,动作优雅至极,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程未晞,那眼神冰冷而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程未晞始终低着头,小口地、极其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食物,像一只试图把自己缩到最小的鹌鹑。她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存在感稀薄得快要消失。
这种压抑的气氛几乎让我发疯。
就在我以为这顿酷刑般的晚餐会一直这样沉默到结束时,顾言晟忽然放下了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程未晞身上。
“明天晚上,和林氏集团的晚宴,礼服下午会送过来。”他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是在下达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通知,“选那件香槟色的,衬你。”
程未晞拿着叉子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随即立刻恢复,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
那是一种全然的、不带任何疑问的服从。
我的胃部一阵抽搐。香槟色?原主的记忆里,程未晞似乎并不适合那种娇嫩的颜色,反而会显得她更加苍白脆弱。顾言晟的“选择”,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标签和掌控。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我。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立刻挺直了背脊,努力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
“林晚,”他看着我,嘴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算不上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逗弄,“你上次提过喜欢的那条星空裙,这次也给你订了,一起送来。”
我的血液瞬间有点发冷。原主确实虚荣地炫耀过喜欢那条价格惊人的高定礼服。但此刻由顾言晟用这种施舍般的、仿佛奖励宠物听话一样的语气说出来,只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屈辱和恶心。
尤其是,在刚刚那样对待过程未晞之后。
我能感觉到对面程未晞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虽然她依旧没有抬头。
我该怎么办?像原主一样惊喜地、感激涕零地接受?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最终,对顾言晟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我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又软又腻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喜:“真的吗?谢谢言晟哥!你最好啦!”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灼烧着我的喉咙和良心。
顾言晟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那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不再看我们,重新拿起刀叉,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晚餐的后半段,气氛更加沉重。
我终于忍不住,极快地、偷偷地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程未晞。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在她握着水杯的、放在桌下的左手上,我看到她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清晰的白。
她握得很紧,很紧。
那无声的隐忍和压抑,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割开了我的胸腔。
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我和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被困住的囚鸟。
只是囚禁的方式,如此不同,却又同样令人绝望。
晚餐终于结束了。
顾言晟率先起身,没有再看我们一眼,径直走向书房的方向。
我和程未晞沉默地站起来。
她依旧没有看我,转身,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朝着走廊深处、她房间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又看了看书房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实木门。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再次将我吞没。
这才只是第一天。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