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水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程未晞没有再从里面出来。
我僵立在客厅中央,手里仿佛还残留着抹布潮湿粗糙的触感,以及她指尖那一掠而过的、冰冷的微麻。空气中那令人不适的甜腻气味终于消散了大半,只余下一丝极淡的、属于橙子本身的清苦余韵,混合着清洁剂的人工香精味道,古怪地交织在一起。
她去了哪里?回房间了吗?还是就在厨房的某个角落,如同我之前一样,靠着冰冷的器具,平复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所带来的余波?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那根刚刚因为意外和诡异的互动而短暂连接的、纤细无比的丝线,似乎在她转身走入厨房的那一刻,就又悄然断裂了。留下的,是比之前更加庞大和令人不安的空白。
“只是意外。”
这四个字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着我的心虚。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是为了安抚我?还是为了安抚她自己?或者,这仅仅是她在这座巨大囚笼里习得的、一种近乎本能的生存策略——将所有不寻常的、可能带来麻烦的事情,都定义为“意外”,然后默默处理掉,仿佛从未发生?
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独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海水般涌上来,淹没到胸口,让我呼吸艰难。系统消失了,我连一个可以被迫对话、哪怕只是接收冰冷指令的对象都没有了。真正的举目无亲,困于敌营。
不行。不能就这样站着。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我稍微集中了精神。至少,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给那盆发财树换土。这是她提出的建议,像是一个临时下达的、微不足道的任务,却成了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可以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能的浮木。
我环顾这间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活气息的客厅,试图寻找可能存放园艺工具的地方。原主林晚的记忆里,除了奢侈品、化妆品和如何讨好顾言晟,对这些琐碎家务的知识几乎为零。这栋公寓的日常清洁和维护似乎都有专人定时打理,工具应该放在某个储物间或者工人房。
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我朝着与厨房相反方向的走廊深处走去。脚下柔软昂贵的地毯吞噬了脚步声,让我的行走更像一个幽灵在徘徊。走廊两侧挂着几幅抽象派的油画,色彩浓烈笔触狂放,与这栋房子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更像是某种价值不菲的、用来标榜身份的装饰品。
终于,在走廊尽头,我发现了一扇虚掩着的、不同于卧室门的、样式更朴素的白色木门。推开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储物间,整齐地摆放着吸尘器、拖把、水桶,以及一些未拆封的备用日用品。谢天谢地,在一个角落的架子上,我看到了半袋通用营养土和一袋小小的白色颗粒肥料。
我拿起那袋土,不算太重,却像是一份沉重的责任。抱着它走回客厅,我又去厨房找来了一个小铲子和一个垃圾袋——程未晞不在厨房,仿佛蒸发了一般。
再次蹲在那盆发财树前,我深吸一口气,开始笨拙地操作。用铲子小心地刮掉表层被橙汁污染、已经有些板结的土壤,露出下面颜色更深的、湿润的根须。植物的根系很发达,盘根错节,紧紧抓着土壤,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我小心地避免伤到它们,将脏土铲进垃圾袋,然后倒入新的营养土,混合了一点肥料,再轻轻铺平压实。
这个过程机械而重复,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专注于一件具体的事情,暂时屏蔽了那些关于未来、关于系统、关于程未晞的庞大而恐怖的疑问。
做完这一切,我额头上竟然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看着焕然一新的土壤表面,和那些虽然依旧残留着些许污渍、但至少不再滴淌黏腻液体的叶片,我竟然感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可笑的成就感。
至少,我保住了一盆植物的命。在这个我自己都朝不保夕的世界里。
我收拾好工具和垃圾,正准备把它们送回储物间,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程未晞之前坐着看书的那个沙发角落。
那本厚厚的精装书还摊开在那里,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鬼使神差地,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去。
书名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史》,烫金的字体已经有些磨损。我轻轻拿起书,沉甸甸的。书页间散发着和陈旧纸张不同的、极淡的松节油和炭笔的味道。这不是顾言晟会看的书,也更不可能是原主林晚会触碰的类型。
这是程未晞的书。
书页停留的那一页,是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结构解析,复杂的素描图和拉丁文注释密密麻麻。但在书页的空白处……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在那些印刷的文字和图解旁边,用纤细却有力的铅笔线条,勾勒着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个窗台的轮廓,窗外是密布的、仿佛牢笼般的直线条(大概是这公寓的窗框?),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像是盆栽的物体,但画得有些模糊。线条有些凌乱,像是下意识随手画的,却透着一种被困住的压抑感。在页脚的空白处,还有几个反复描摹的、扭曲的几何体,相互挤压,变形。
这绝不是一个对建筑学感兴趣的人做的笔记。
这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宣泄。一种被困在方寸之间的灵魂,在借由这些冰冷的建筑结构图,无声地尖叫。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我猛地合上书,仿佛被烫到一样。窥探他人的**,尤其是程未晞这样谜团重重的人的**,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罪恶感。
我慌乱地把书放回原处,尽量保持它摊开的角度和之前一样。抱起工具和垃圾袋,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客厅,仿佛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把东西放回储物间,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吁出一口气。
程未晞。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绝不仅仅是柔弱和沉默。
那本建筑史书,那些压抑的涂鸦,她处理“意外”时的冷静,她手腕上的伤疤,还有那双深不见底、时而死寂时而掠过洞察微光的琥珀色眼睛……
所有的碎片都在告诉我,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汹涌的、痛苦的、或许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坚韧得多的内核。
而我,这个意外的闯入者,阴差阳错地,可能已经撩开了那层厚重幕布的一角。
接下来该怎么办?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扮演恶毒女配,直到顾言晟回来,迎接未知的命运?
还是……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敢细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的火星,一闪而过。
在这个充满恶意和虚假的世界里,那个同样被困住的、真实的程未晞,会不会是……唯一可能理解我处境的人?
这个念头太大胆,太危险,几乎让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我用力摇头,把它甩开。
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活下去,小心翼翼地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我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然后走出储物间。
走廊里依旧安静。程未晞的房门紧闭着。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敲响那扇门。
我只是默默地走回客厅,坐在离那盆发财树最远的单人沙发上,拿起一本茶几上的时尚杂志,机械地翻动着,目光却无法在任何一页华服美颜上聚焦。
耳朵竖起着,捕捉着这栋巨大公寓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等待下一次“意外”,或者,等待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归来。
哪一种都让我恐惧得胃部抽搐。
时间,在寂静和等待中,缓慢地、粘稠地流淌着。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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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沉静的回响与无声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