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更漏声穿透雨幕,御书房暖阁的烛火在风中摇曳。
一道身影踩着被秋雨浸湿的绣鞋,绿衣下摆扫过青石台阶,叩门——
“进。”
谢北枭他背对门口站在窗前,玄色龙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玉带在烛光下泛着寒光。
“太后命林美人明日向皇上揭发赵才人。”绿衣女子的声音压得极低,“苏婕妤之死,太后是冲着定北军去的。”
“呵...” 谢北枭不意外。
太后用苏婕妤之死嫁祸又从龙之功的定北军新贵,压制他对旧部的封赏,打压他的势力,好为延缓削藩争取时间。
倒是下了血本。
他问:“苏氏入宫后见过太后吗?”
“回陛下,见过。” 绿衣女子点头,继续道:“当时太后屏退左右,奴婢并不知道详情。只看到苏婕妤离开慈安宫时,似乎哭过……”
“康王待苏氏如何?”
“苏婕妤是康王与正妃所出长女,很受宠爱看重。”
那倒有些奇怪,这样不计后果地急躁行事,可不像太后的作风。
“还有一事。” 见他未言语,绿衣女子小心开口:“皇后娘娘父亲受太后资助,花五千两通过康王谋了个户部员外郎的差事。”
“五千两?朕的国丈,就值这个价?” 谢北枭嘲讽道。
铜漏又滴下一声,良久,他勾起一抹冷笑:“帮宋丙坐稳官位…这蠢货,说不准能帮朕个大忙。”
谢北枭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节奏与雨声重合。
他想起今早在诏狱审问细作时,那人临死前的供词——如今北疆的军械,有一半来自康王封地。
太后出自康王府,其先人是陪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也是大梁唯一一个世袭罔替的异姓藩王,真正的天子之下第一人。
时移势易,如今的藩王早已不是帝王肱骨,而是选在江山咽喉上的利刃。
先帝暮年颓纲,康王借太后之后贩官鬻爵,蜀地私贩盐铁,甚至敢截留税赋。
他铺开舆图,朱笔圈过几处蜀地要塞。削藩不是徒托空言,而是刮骨疗毒——
割疮勿尽,终必溃肠,仁慈只会养出更大的祸患。
“皇后娘娘那边……” 绿衣女子欲言又止。
“她可不是太后的对手。” 谢北枭冷哼。
“传旨…” 沉吟片刻,他执笔在礼部奏请迎陈氏入宫的折子上,批了个‘准’字,“派人往青云庵,迎陈氏入宫。”
入夜,凤仪宫西暖阁的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宋绵披着单衣,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推开暗柜,取出一沓旧信——
最上层那封信的火漆还带着松香,来自一年前:
「谢北枭已攻下邺城,三日内必入京。最后一次问你,走不走?」
她盯着这句话,忽然有些恍惚。
其实,她已经许久没见过沈砚了,可离北疆越远,他的样子反而越发清晰——
他教她拉弓时掌心的温度,他策马掠过沙丘时飞扬的衣角,和最后一次相见时,眼中那抹她不敢直视的憾痛。
宋绵闭了闭眼。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喜欢沈砚,才这样放不下;还是因为深宫太令人不安,她只能靠回忆获取支持。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怀念的不是沈砚,而是那个能在北疆纵马挽弓的自己。
那个不必戴着面具,不必每句话都在心里转三圈才能说的宋绵。
铜镜里映出她现在的模样:京城的湿润抹平了北疆风沙带来的粗糙棱角,美则美矣,却像块木头。
她忽然想起床笫间,谢北枭在她耳畔的夜话——
“这身打扮,倒是比当年北疆的嫁衣更衬你。”
当时她笑着逢迎,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宋绵将信纸贴近烛火,却还是舍不得。又将它放回了木匣,想连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起锁起来。
铜铃轻响,她猛地合上暗格,却听见身后一声嗤笑:“皇后好雅兴。”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谢北枭倚在门框上,寝衣松散,眼中却清明锐利。
“陛下醒了?”她强自镇定,袖中手却攥得生疼。
他缓步逼近,月光勾勒出他凌厉的下颌线。
佛龛前的长明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角那个紫檀木匣上。
他拿起,“咔嗒”一声,暗格弹开——一匣未磨完的箭簇,每一支都是北疆军械司的制式。
“朕竟不知,凤仪宫里藏着个军械司。”
“这箭锋粗钝,并不能伤人。” 宋绵不安时,便磨箭,不知不觉攒了许多。“臣妾思念家乡时,磨箭聊以□□。”
——哗啦!
木匣被扫落,箭簇洒落一地。
“是想家还是睹物思人?” 他不依不饶,目光落在一旁的信匣上。
她下意识要合上木匣,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匣子翻倒,信件散落一地,其中混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绵儿,若你愿走,三日后丑时,西角门。」
先皇赐婚那天,沈砚要带她私奔。
谢北枭拾起信,轻笑一声:“当时怎么没走呢?”
“先皇赐婚,臣妾不敢抗旨。” 是实话,只是藏住了情绪。
殿内烛火摇曳,沉水香燃尽,只余一缕残烟。
谢北枭把信一封封展开,指节叩在案上,一声比一声重,裹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宋绵跪坐在蒲团上,指尖搭在膝头,连衣袖的褶皱都理得一丝不苟。
她微微抬眸,目光温顺地垂落在他的衣摆上。
谢北枭盯着她。
又是这副模样——平静的、乖顺的,像一潭死水,任他如何投石都激不起半点波澜。
他忽然冷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怎么回的?一封一封说给朕。”
宋绵腕骨生疼,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像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不过是些陈年旧事,陛下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谢北枭眼底戾气骤涌。
他恨极了她这副德行——不惊不怒,逆来顺受,仿佛这世上没什么能真正刺进她心里。
“你是皇后,无论身心,都该对朕忠诚。”他猛地将她拽近,呼吸灼热地喷在她脸上,"记得你自己说过什么吗?这就是你的本分?"
宋绵睫毛轻颤,却仍不抬眼看他,只温声道:“臣妾嫁给皇上七年,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沈将军是皇上麾下将士,臣妾与他除了故友之情,再无其它。陛下是明君,定不会不依不饶。”
“好一个故友之情!好一个不依不饶!”他怒极反笑,一把将她甩开。
“宋绵,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摆出这副样子,朕就拿你没办法?”
她踉跄了一下,很快又稳住身形,连衣角都没乱。
“臣妾不敢。”
谢北枭忽然抬手,一把扫落案上茶盏。
——他明明想看她失控,看她哭求,却每一次都被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逼到先失了态。
瓷器碎裂声里,他掐住她下巴,逼她直视自己:“朕今日再给你一次机会,放你走。”
宋绵终于抬眼。
她的眼睛很静,静得像北疆的雪夜,干净到让他想亲手撕碎。
“臣妾是皇后。”
——不是选他,而是选不了。
谢北枭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因为太后拿宋丙要挟你?”
宋绵瞳孔骤缩。
“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松开手,冷笑,“宋绵,你宁可沉溺在虚无缥缈的旧情里,都不愿向朕求援。”
“臣妾不敢。” 她抬眸,眼中有情绪翻涌。转瞬便归于平静:“臣妾有自知之明,所以不敢给皇上添麻烦。”
谢北枭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松开手。
整匣书信被掷入炭盆,火焰"轰"地窜起,吞没了那些辗转千里的思念。
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宋绵,你最好永远是这个死样子。”他转身离去时,袖风带灭了残烛。
黑暗中,宋绵缓缓直起身,抚平袖上褶皱,行礼的姿势依旧端庄:“臣妾恭送皇上。”
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谢北枭独自穿过朱红宫道,玄色龙袍下摆扫过沾露的石阶。
他走得很慢——这是战场养成的习惯,越是盛怒越要控制步伐。凤仪宫那场对峙的余火还在血管里烧着,宋绵那双静得可怕的眼睛,像北疆终年不化的高山雪,冷得人骨缝发疼。
“陛下万安!” 御书房外的汉白玉阶上却跪着一个纤弱身影。
杏色宫装被晨露浸透,贴在单薄的肩背上,像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蝶。
“何人。”
他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晨色里惊得那人浑身一颤。
女子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杏眼樱唇,眉心一点朱砂痣,在晨光中红得刺目。
谢北枭猛地顿住脚步,尘封的记忆劈面而来——
从前的陈氏,也是这样苍白着脸,额间花钿被泪水晕开,苦苦哀求着先皇:“陛下,求您饶了臣妾!”
虚伪、愚蠢、自私又怯懦,只会一味地讨好先帝,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臣妾林氏要…要告发…”女子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谢北枭眯起眼。
晨光中,林美人颤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连抿唇的弧度都与记忆中的陈氏一模一样。
他缓步上前,靴底碾过积水,“说来听听。”
林氏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地:“臣妾要告发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