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绵的绣鞋刚跨过毗鸾阁的朱漆门槛,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奴才们跪了一地。
“回…回皇后娘娘!毗鸾阁真的闹鬼了!”
苏婕妤的尸身斜倚在描金屏风上,杏色寝衣前襟浸透暗红。
一支玄铁弩箭贯穿她纤细的脖颈,箭尾翎羽犹在震颤。
血线顺着屏风上的喜鹊登梅图蜿蜒而下,给那些精巧的鹊鸟添了赤色眼珠。
宋绵缓步上前,鲛绡帕子裹着指尖,轻轻抬起死者的下颌。
箭矢入喉的角度极其刁钻——自下颏贯入,斜向上穿透舌根。
这种手法她再熟悉不过,是北疆军中处置细作的惯用方式,既让人无法呼救,又不会立即毙命。
穿堂风掀起青纱帐幔,将血腥气搅得更浓。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身段。” 宋绵合上苏氏圆睁的双眼,指腹沾了冷泪。
帕子掀开衣领,死者锁骨处赫然浮现青紫指痕,分明是被人抵在屏风上时留下的。
屏风后突然传来窸窣声......
染血的《霓裳》曲谱静静摊开,最后一页被人撕去,残边还留着半个胭脂指印——与太后昨日赏给林美人的西域蔻丹,色泽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收进袖中。
“皇后娘娘,是传太医还是传司仪署收尸?”
檐角铜铃疯狂摇摆,盖住了宋绵的低笑:“抬着苏婕妤,去慈安宫,免得太后担心。”
慈安宫的青砖地上,苏婕妤的尸体被白绫覆盖,只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箭矢已被取下,剩下一个狰狞的血洞。
太后端坐在凤座上,指尖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最后落在宋绵身上——
“皇后,这就是你给哀家侄女安排的住处?”
宋绵垂眸,声音恭顺:“是臣妾疏忽,毗鸾阁年久失修,竟让贼人有机可乘。”
“贼人?”太后冷笑,“宫禁森严,哪来的贼人?怕是有人蓄意谋害!”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凝滞。
谢北枭踏入殿门时,正听见这一句。
他一身劲装未换,大约刚从校场回来。
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又看向太后,淡淡道:“母后何必动怒?查就是了。”
“皇帝说的好轻巧!” 太后盯着他,捂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道:“苏氏是哀家亲侄女,此事若不能严惩凶手,哀家如何向苏家交代?”
谢北枭唇角微勾,眼里却无笑意:“苏家不止一个女儿,死了个婕妤,下一个…朕封昭仪。”
他转向宋绵,语气平淡:“皇后,此事交由司礼监和刑部主查,你协理。”
宋绵低头:“臣妾遵旨。”
太后的怒火还没等发作,就让谢北枭一顿夹枪带棒怼了回去,当时便两眼一翻——宣太医。
“母后好生歇息。”谢北枭气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了,宋绵可不敢。
跟着太后进了内间,亲手服侍汤药,问:“苏妹妹尸体,抬到哪儿去?”
“你倒没白跟皇帝枕戈寝甲这么多年,有些胆气。”谢北枭一走,太后转眼就顺过气来。
把汤药放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说了这么一句:“皇上让你查,你就查,让司仪署并刑部一起查。”
“儿臣遵旨。” 宋绵福了福身,刚准备走——
“皇后觉得事不关己了?” 太后叫住她,屏退左右,吩咐一旁的女官:“肃月,把东西给皇后看看。”
肃月嬷嬷仍是一身绿衣,从抽屉里拿出几封已拆开的信,交给宋绵:“皇后娘娘请过目。”
宋绵接过,心下一沉——是她爹的字迹!
“半年前,哀家的人往翌县见了你父亲一面。宋知县是个和气的人,只是对你这女儿很不满意。”
太后见她攥着新的指节都白了,神情松懒,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你啊!自己进京享受荣华富贵,怎么还把家人留在那风沙苦寒之地?”
宋绵垂着眼,眉间凝着一道细纹,看着信上攀高结贵的话,心乱如麻。
隐约预感不好,只能说些客套话含糊着:“是儿臣疏忽,让母后操心了。”
“说来有趣儿,他张口和哀家的人要他做国丈的添支,多朴实的人…”
太后鼻息间若有似无地轻哼一声,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却足以让近旁的人察觉那股轻蔑。
“哀家想,若是在民间,他和哀家也是正经亲家。就给他从蜀地钱庄支了一万两,索性让他来京安家。”
宋绵继续翻信,多数都是些攀附谄媚之言,上不得台面,好在没什么确实的错处。
直到两个月前的信函,里面夹着封官员委任状——宋丙任户部员外郎,官府的大印红得刺眼。
“几个月前,你父亲给哀家的娘家——西南蜀地的康王写信,让哀家的兄长替他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
太后微微侧首打量着她,眉梢扬起一丝玩味:“你父亲脚力倒快,这一半日就要进京了…对了,听说你娘和兄姐也一同来了。”
宋绵的手指微微痉挛,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扯着,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清楚宋丙是什么货色,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却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地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此刻面对太后,她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
“哀家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刚才皇帝对哀家的态度你也看见了……”
太后拉她在身旁坐下,叹气,作伤心状:“待过些日子陈氏入宫,哀家在后宫就更无立锥之地了。”
“母后多虑了。” 宋绵干巴巴道。
“哀家风烛残年,近日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宋绵反应的机会。
“这些日子,前朝那群随皇帝打天下的北疆新贵,吵着要皇帝削藩。康王这才火急火燎送了苏婕妤进宫,却是个没本事的。”
“康王和哀家,缺个在皇上身边的、懂事机灵的人,替哀家盯着、劝着皇上。”
太后言语间依旧客气,可字句的停顿、语调的微妙上扬,都像细密的针,刺得宋绵无处可躲。
“你呢,是个周全孩子,却没投胎到好人家。宫里的日子艰难,咱们互相帮衬着,走得顺畅些。”
太后这招不体面,却恰好困住了宋绵。
她有什么——除了皇后的虚名,根本没有与太后抗衡、与谢北枭交易的筹码。
只能苦笑着先应下,再走一步看一步——
“母后的苦心,儿臣领受。”
凤仪宫内,烛火摇曳。
宋绵坐在案前,指尖轻抚着那支从苏婕妤喉间取下的玄铁弩箭。
箭镞上刻着极细的纹路——北疆军械司的标记。
吴全顺跪在一旁,额头抵地:“娘娘,老奴查过了,这箭……确实是北疆的制式。”
宋绵抬眸:“沈砚的人?”
“大约不是。沈将军麾下亲卫皆在营中,无人离营。”
宋绵揉揉眉心,皇后的高髻坠得她一阵一阵地头疼。将箭丢回案上,“去查查,最近谁接触过京畿定北军驻地的军械库。”
吴全顺应声退下,殿内只剩宋绵一人。
她起身,走到西暖阁的窗前,推开一条缝隙。远处,毗鸾阁依旧灯火通明,司礼监的人正在搜证。
夜风拂过,仿佛带着未散的血腥气。
宋绵闭了闭眼,耳边仿佛又响起谢北枭那句——
“朕曾听沈砚提起过你。”
数年前北疆风沙里,少年将军笑着将弩机塞进她手中:“绵儿,你这样拉弓——”
手把手带她扣动悬刀,箭矢破空,正中靶心红缨。
谢北枭踏入凤仪宫时,宋绵卸了钗环,正坐在铜镜前把玩着那支弩箭出神——
箭尾翎羽沾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皇上。”她微微福身,声音如常。
谢北枭的目光从箭上移到她有些苍白的脸上,“有头绪了?”
宋绵抬眸,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试探道:“臣妾只是觉得,这箭法……很眼熟。”
——北疆军中惯用的手法,精准、狠厉,不留余地。
谢北枭眼神清冷,“皇后觉得,是朕杀了苏氏?”
宋绵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波澜:“臣妾不敢妄测圣意。”
“朕是皇帝。” 谢北枭盯着她,嗓音低沉,带着几分讥诮,“朕若想让人死,不需要这样下作的手段。”
窗外雨声渐密,衬得殿内愈发死寂。
宋绵缓缓收回手,广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臣妾再查。”
“箭是北疆的箭,手法是军中的手法。天高皇帝远,这事不是你能查清楚的。”
宋绵心一沉,试探道:“皇上是怀疑沈...”
谢北枭猛地回身,眼中藏着蛰伏的不悦:“为沈砚开脱的话,就不必说了。”
“臣妾不敢。”
“不敢?”他嗤笑,“你连‘沈砚无恙’的密信都敢藏在花名册里,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宋绵心头一紧,默了默,放低姿态,温声软语道:“臣妾与沈将军是故交,皇上知道的。”
“往轻了说,是你关照故交。认真追究起来,皇后与定北军暗通军情,是大罪。”
谢北枭并未动真怒,这番小惩大戒的话,比起诘责,更像是在教宋绵在宫中的生存规则。
“给你传消息的吴全顺、赵校尉、中郎将…朕已处置了。”
他说了串人名,皆是宋绵在北地时惯用的人手。
若宋绵此时头脑清楚些,便能领会到,谢北枭这番话里的提点和替她处置把柄的好意。
可经过白日被太后威胁那一遭,她早就心力交瘁,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脑子混混沌沌的,只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肉,难堪又惶恐。
从北疆到京城,从县官之女到中宫皇后,她始终是一枚任人摆弄棋子,不论执棋的人是谁。
宋绵的心头似有无名火起,辩无可辩,索性破罐破摔道:“陛下若怀疑臣妾与沈将军有私,臣妾认罪。”
是要认罪?还是要认下与沈砚的私情?
谢北枭眸色骤暗,忽然一把攥住她的衣襟,将她扯到眼前:“你当真以为,朕留你到现在,是碍于先帝的赐婚圣旨动不了你?”
泥人还有三份脾性,何况这一日里被再三威胁的宋绵,早已烦天恼地。
竟然脱口而出:“陛下连先帝都动得了,臣妾算什么...”
甫一出口,紫檀案上的香炉爆出一星冷香,她倏然惊醒——
珠钗乱颤,膝盖已重重地磕在青砖上:“臣妾失言,臣妾知罪。”
指尖冰凉,缠枝莲纹的袖口下,腕间金镯竟似枷锁般沉重。
殿角铜漏滴答,似刀剑敲击脊背。
谢北枭眼中杀意一闪而逝。最终却只是一挥袖,冷声道:“滚出去。”
翌日,司礼监当着众臣的面呈上奏报——
“苏婕妤之死,疑与定北军有关。”
御书房里的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垂头装鹌鹑。
谢北枭坐在龙椅上,指尖轻敲扶手,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太后身上:“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神色肃穆:“定北军的人潜入宫中,刺杀嫔妃,此事非同小可!皇帝,哀家以为,当严刑审问定北军一系官员,尤其是——”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与主将赵羯过往密切之人。”
气氛骤冷,没人敢接茬——
这些有从龙之功的定北军新贵在朝上如火如荼,磨刀霍霍地撺掇着皇上削藩。
太后这是要借查案,打散这股气焰,拖住皇上削藩的脚步。
谢北枭忽然笑了。
“母后多虑了。”他语气轻松,眼底却冷如寒冰,“定北军有从龙之功,若此时审问,岂不寒了将士的心?”
太后眯眼:“那皇帝的意思是?”
谢北枭站起身,玄色龙袍如夜般压下满殿喧嚣。
“朕亲自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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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