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苦艾

凤仪宫的青玉香炉里,苦艾香燃至第三寸时,宋绵抬手揉了揉眉心。

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映得案上名册的靛蓝绸面愈发幽深。

“美人林氏,年十六,户部尚书嫡女,擅琵琶。”她指尖轻点朱砂,在宣纸上晕开一抹红,“是个妙人。”

内务府总管吴全顺躬身上前,袖中滑出一卷画轴:“娘娘明鉴,这林氏的容貌…”

画中少女杏眼樱唇,眉心一点朱砂痣。宋绵她将画轴往烛火旁推了推,细看:“很像先帝后宫的陈氏。”

陈氏是谢北枭的生母,在城外的青云庵带发修行。

谢北枭刚登基,前朝的事应接不暇,索性把选秀的事统统甩给了宋绵。

她和谢北枭不太熟,不了解他的喜恶。对着林美人画像出神半晌,揉了揉眉心道:“留下吧。”

吴全顺膝盖一软,险些打翻案上墨砚,提醒:“皇上还未下旨接陈氏入宫。”

当年,陈氏在最得宠时,忽然被先帝厌弃,连累谢北枭被贬黜北地。其中原因却未言明,涉事知情者悉数被先帝处死。

谢北枭登基半年有余,礼部几番奏请接陈氏回宫,皆被谢北枭驳了回去,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窗外雨丝骤密,宋绵起身关窗。腕间羊脂玉镯撞上雕花棂,清越的声响恰与殿外唱报重合——

"陛下驾到!"

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青砖地,沾着夜雨的潮气。

谢北枭踏进凤仪宫的瞬间,清冽的苦艾香气便缠绕上来。像宋绵这个人一样——看似温顺软绵,却无孔不入。

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睛上,她行礼的姿态永远完美,连指尖沾的朱砂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点缀。

他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的宋绵——

那日风沙刚歇,他率军回营,远远看见沙丘上立着一道纤细身影。

少女未戴帷帽,柘黄色的裙裾被风吹得猎猎飞扬,像大漠尽头燃烧的晚霞。

她挽弓搭箭,箭矢破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那是谁?"他勒马问。

亲卫答:“翌县宋知县的次女。”

就算没有先帝赐婚那道圣旨,宋绵也会是他的女人。

他向来如此,喜欢什么,就要据为己有。

就像当年那匹烈马,他驯了三天三夜,最后还不是乖乖认了主?

——可谢北枭没想到,宋绵比马难驯多了。

大婚那夜,她穿着嫁衣站在帐外,眼里满是哭出来的血丝,却已经学会了用最恭顺的姿态说:“臣女会尽本分。”

她确实尽到了皇后的本分——替他打理后宫、应付太后。甚至在他夺位最艰难的那几年,她都能像一件完美的摆设,安静地待在该在的地方。

可谢北枭比谁都清楚,这副温顺皮囊下藏着什么。

她在闺中时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可嫁给他后,她再没碰过弓弩,在他面前时,她恭顺、纤弱、沉静。

宋绵行礼时闻到他身上松墨混着血锈的气息——他刚从诏狱回来。

倦意一扫而空,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起吧。” 他回神,虚扶的动作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指尖距她衣袖始终隔着一寸。

穿堂风卷着雨腥味扑进来,吹得案上名册哗啦作响。

谢北枭停在案前三步处,目光从狼藉的名册移到宋绵脸上。

“皇后在忙?倒是朕来得不巧。”

“臣妾在看明日入宫的秀女名册。”她不着痕迹地将写着苏氏的那页往他手边推了半寸。

“婕妤苏氏?”他捻着宣纸边缘,触到未干的墨迹。

“太后侄女……”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今秋贡米,“你觉得如何?”

康王夫妇将蜀地庶务交给世子,亲自送女儿入京,可见重视。

“臣妾觉得,苏氏的位分高些也无妨,是成全太后和康王的脸面。”

她拿过画像,指尖在名下轻轻一划,“腰若约素,延颈秀项,皇上也会喜欢的。”

更鼓穿透雨幕,谢北枭立在窗前看琉璃瓦上的水帘。

“北疆捷报,定北军三千轻骑破了突厥王庭,但沈砚重伤。”

“沈将军神勇。”

宋绵宽袖里的手握拳,掌心硌出四个月牙形的红痕,盯着花名册面不改色——

“林美人的琵琶在闺中便有名气,能给陛下弹《破阵曲》......”

谢北枭径直掠过她,忽然抓起案上温着的梨花白递来——

“陪朕。”

她默默接过,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绣着青鸾的擦了擦嘴角,继续翻着花名册,低眉顺眼:“赵羯将军的妹妹赵才人善骑射,能开三石弓,倒是新鲜。”

“新鲜吗?” 他忽然掐住她手腕,拇指碾过她掌心红痕,“皇后能拉几石弓?”

宋绵一愣,浅笑着摇头:“臣妾不善骑射。”

谢北枭勾了勾唇角,仰面又饮一盏,没戳穿她。

承平二十四年,谢北枭还是被贬到北疆守边境的失宠皇子。

他前脚刚屠尽叛军归营,后脚先帝的赐婚圣旨就进了大帐——北疆七品县官家的女儿,做皇子正妻。

先皇厌恶谢北枭,所以塞给他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宋绵知道,所以哪怕有万分的不情愿,却从未表露出分毫。

此后六年里,谢北枭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忙着造反,一路从北疆势如破竹杀回京城。

她则像个精美的礼物匣子,跟着他,被人从这安置到那,最后被摆在了这凤仪殿里。

有时,连她自己都忘了,光鲜外表拉开后,里面是个活人——

是活人,就不能真像个物件一样无欲无求。

三更鼓透过雨幕传来时,宋绵正在煮茶。

银铫子里的君山银针浮着嫩芽,像无数竖起的刀枪。

谢北枭开口:“后日,你家人从北疆入京。”

茶勺在盏沿碰出清响,宋绵斟茶的手稳如磐石:“臣妾谢陛下心意。”

“别谢朕,是太后的懿旨。”

“那便不见了。”

“见见吧。” 水雾氤氲中,宋绵看见他眼底蛰伏的探究。

“好。” 她顺从道。

烛火爆了个灯花。

“先帝赐婚前,朕曾听沈砚提起过你,他说,宋知县的次女能百步穿杨。”

宋绵挽袖斟茶,露出手腕淡色疤痕:“十箭九脱靶。少将军说——”

她顿了顿,神色如常:“说臣妾这样的,只配给箭靶当媳妇。”

随着宋家进京,谢北枭开始调查她的过往——夫妻七载,他不信她。

“好个青梅竹马。” 他低笑,指尖抚过她腕间旧伤,“这疤怎么来的?”

“幼时贪玩。” 宋绵浅笑着应对。

“朕问的是,这一道。”他摩挲着她腕侧刚刚结痂的细长伤痕。

宋绵默了默,夜风吹过,凉意从里向外渗。

谢北枭东征西讨那几年,她与他只见过寥寥数面。北边的府邸庶务简单,她的日子也安静。

后来,他登基,她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住进凤仪殿、摄六宫事、夫妻常相见。

她却越来越不安。

也难怪,谁又敢对一个予夺生杀的陌生人交心呢?

没等她应对,他摩挲着那道新伤,轻飘飘道:“在宫里贪玩,可不是好事。”

谢北枭这个人,有绝对的自信、绝对坚定的野心,他不在意命运偏爱与否,只笃信成王败寇。

他十二岁时,因为生母犯错,被先皇贬斥北疆,灰溜溜地离开京城。

二十五岁时又披荆斩棘地杀回来,把刀梗在先皇脖子上,逼他禅位。

先皇死了之后,他依旧为其披麻戴孝、风光大葬,封和他毫无关系的先皇后为太后。

同理——

谢北枭懒得过问宋绵与沈砚的过往、也不在乎她是先皇所赐。

只要她乖乖做好妻子的本分,身心皆忠于他,他便给她皇后的体面。

何况,他的确喜欢宋绵的长相,明艳却少见媚态,像一株挺拔劲韧的小白杨。

对喜欢的东西,总要多几分耐心调教。

五更天的雨带着将歇未歇的缠绵。

谢北枭由她服侍着换上朝服,随口问:“近日睡得可好?”

“臣妾一切安好。”

“是么?” 他回头,宫灯勾勒出他锋利的侧脸轮廓,“那为何前夜丑时,朕看见凤仪宫的西暖阁还亮着灯?”

西暖阁临着太液池,从养心殿根本看不见。

“西暖阁供着菩萨,臣妾在抄《金刚经》。” 她抬眸,眼底映着摇曳的烛火,“为陛下祈福。”

“现在就抄经,太早了。” 谢北枭欺身,指尖一挑,解了她寝帐间装着苦艾的香囊,随手纳入袖中。

苦艾长在大漠边缘,北疆常见,宫中却少有。

盯着她看了半晌,笑说:“那都是失宠的嫔妃才做的事。”

宋绵站在廊下宫灯的阴影里,目送他渐行渐远......

他勤政,金戈铁马亲手夺来的江山,所以格外珍惜。

吴全顺在偏殿候了一夜,见皇上走了,捧着修订好的名册趋步奉上。

“林美人安排在长乐宫,那清净。”宋绵接过名册,指腹摩挲着被茶渍晕染的页脚,“苏婕妤住毗鸾阁。”

吴全顺倒抽冷气:“可那里闹鬼。”

“苏婕妤才貌双全,那离陛下的寝殿最近。”

吴全顺退下时,花名册滑出一角密函,她展读——将军无恙。

“娘娘,陛下赐的血燕……” 宫人问。

“明日赏给苏婕妤吧。” 宋绵转身时,余光瞥见回廊尽头闪过绿衣角,“就说是...本宫贺她入宫的礼。”

天光微熹,宋绵拔下戴上金簪,喃喃:“去取些苦茶来提神,今早的杏仁酪似乎太甜了。”

待殿门合上,她又把西暖阁的窗推开。

雨已停了,琉璃瓦上水光粼粼,映出远处毗鸾阁晃动的灯影——有人触动了她在阁楼布下的银铃。

“娘娘!”侍女慌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毗鸾阁那边出事了!”

宋绵把窗关上,漫不经心开口:“可是血燕不合口味?”

“苏婕妤被一箭穿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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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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