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新鲜。” 谢北枭带她进了御书房,转身去内室更衣。
饶有兴致地对屏风外的林美人道:“说来听听。”
林美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指尖死死攥着裙角,放手一搏:“臣妾深知,赵将军是对大梁社稷有功之人,便是…便是臣妾舍了这条命,也不敢构陷忠良。”
“林美人的言外之意,是太后陷害忠良了?”
“臣妾不敢。” 林美人侧目,听着内室更衣的窸窣声,一字一顿:“的确是太后让臣妾今日来御书房揭发赵才人。”
谢北枭缓步而入,未着龙袍,只穿一件月白的暗纹常服。
未叫她起,语气平平:“你怎知太后是在构陷赵才人,而非揭露真相呢?”
林美人微微抬头——
晨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却遮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臣妾不知内情,只知——” 她的目光在谢北枭脸上扫过,又飞快地垂眸,继续道:“臣妾知道,不能让定北军的将士们,在这时对皇上伤心。”
“这时候?”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反问:“这是什么时候?”
“家父与臣妾说过,皇上是强君,必不会…必不会…久留康王!” 林氏睫毛轻颤,身子却悄悄前倾,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儿,语气中是恰到好处的仰慕。
又恰到好处地示弱:“妄议朝政,臣妾该死!”
谢北枭忽然得了趣儿,似乎林美人的小伎俩恰好合了他的胃口,起身走到她跟前:“你这样识时务,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林氏心跳漏了一拍。
常有人说她长得像先帝后宫中的那位宠妃的陈氏,天长日久,她的野心渐渐生根。
她抬眸,湿漉漉的惹人怜爱:“皇上是英雄,臣妾仰慕已久……”
“你出自户部侍郎府?”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时,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是。” 她悬着的心落定,适时表忠心:“家父廉洁,从不参与党派之争。”
他嗓音低沉,像一把钝刀缓缓刮过耳膜:“你倒会给自家人脸上贴金。”
抬手,一本罪证被丢在她面前——
“承平二十八年年柳城旱灾,林榷联合地方官隐田瞒户、收受地主贿赂篡改地籍,并在征收田赋时,以“耗羡”为名加征;承平三十年,修建先帝陵寝时,与工部侍郎万树联手,虚报材耗…上任六年,贪墨四万余两白银,林榷...的确有些才能。”
“臣妾不知……” 林氏刚刚放下的心,倏地又提了起来。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的贪官,到朕跟前装起好人来...有意思。”
谢北枭轻笑了数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既然要洗心革面,你爹说没说,他打算何时把这四万余两银子交还国库?”
“花了?” 他又追问着奚落。
“臣妾知罪!” 林氏脸色煞白,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跪爬几步,想要再次抓住他的衣角:“请皇上看在臣妾悬崖勒马的份上,轻饶臣父!臣妾愿...愿意代父受过!”
谢北枭侧身避开。
目光描摹着她肖似陈氏的眉眼,灵光一闪,想到了些趣事儿…
勾了勾嘴角,吩咐一旁阴影里的太监:“赵全有,把皇后请来。”
宋绵进来时,谢北枭正站在窗前和北疆带来的猎鹰玩——
他微微抬臂,猎鹰灰色的羽翼劈开凝滞的空气,盘旋着稳稳落住。
窗户四面大敞,林美人就浑身湿透地跪在他身后,不停发抖。
他轻抚着猎鹰的背羽,禽鸟琥珀色的竖瞳与他如出一辙的锐利。
“皇后觉得林美人像陈氏吗?” 他问宋绵。
“臣妾没见过陈氏。” 宋绵心头一跳,抬眼正对上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睛。
谢北枭唇角噙着笑,目光却冷得像刀,一寸寸刮过林氏的脸:"朕记得陈氏面上,也有这么一颗痣。"
捡起那本罪证,交给宋绵,意有所指:“林榷贪墨,朕自会处置。可林美人妄议朝政、挑拨太后与朕的母子关系,你是六宫之主...怎么处置她?”
宋绵听得出他话里的敲打,垂眸:“按律当废为庶人。”
“太轻了。” 谢北枭摇头。
林氏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皇、皇上……”她膝行两步,绣鞋在青砖上拖出湿痕——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别怕。朕给你个恩典。”
他转头看向宋绵,语气轻快得像是期待好戏上场:“皇后,把皇长子记在她名下。”
宋绵恍然——
对谢北枭来说,陈氏大约不是个好母亲。
所以他想看看,眼前这个酷似陈氏的女人,会重蹈覆辙?还是在绝境中杀出条血路?
谢北枭的长子是在北疆潜邸的妾室所生,今年九岁,进宫后被安置在南三所,由教习嬷嬷照顾。
“林氏。”谢北枭俯身,盯着她:“朕把皇长子交给你养。他活一日,你活一日。”
——这是恩典,也是诅咒。
林氏瞳孔骤缩,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慢条斯理地转着玉扳指,露出玄色衣袖下,这些年在北疆厮杀留下的交错伤疤…...
吩咐一旁的奴才:“赵全有,赐林氏断子药,把大皇子送到长乐宫。你亲自去办。”
宋绵广袖下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分神想起今晨在御花园看见的蝴蝶,金粉翅子被蛛网粘住时,也是像林氏这样簌簌地抖。
殿门合上的刹那,林氏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那声音像把钝刀,慢慢割开宋绵强装的镇定——
今日是林氏,明日会不会是她?若有一日谢北枭腻了,她又拿什么抗衡?
“怕了?”谢北枭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带笑的声音蓦地逼近:“朕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
宋绵抬眼时,才发现谢北枭看戏似的。
那种她曾在床笫间见过的闲适笑意,此时正悬在他唇边。
在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在谢北枭眼里,她和林氏、和这后宫所有女人没有区别,都是可以随手碾碎的玩物。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过时猫鼠游戏时收放爪子的把戏。
入夜,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赵羯着急忙慌求见——
铠甲未卸,眉骨上的刀疤在烛光下泛着血色:“陛下,舍妹单纯善良的,绝对干不出杀人的事!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谢北枭独自伏在案上看军报,闻言抬头,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问:“漏夜冒雨入宫,就是为了这事?”
“呃…皇上查清真相了?” 赵羯行伍出身,这些年做的又都是打打杀杀的活计,所以只长力气、不长脑子。
挠了挠头,扯着嗓子追问:“谁啊?谁要陷害我妹妹?”
“赵羯。” 屏风后走出一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皱巴巴的一张脸上满是嫌弃:“你遇事能不能动动脑子?”
“张礼!” 赵羯转眼就忘了正事,哈哈大笑着揽住张礼,“你啥时候来的!”
“刚来。”
“你病都好了?” 赵羯上上下下打量他,关切得很。
张礼像看傻子似的白了他一眼,对谢北枭道:“回皇上,臣潜在康王藩地这些日子,查到康王这半年来往北贩卖军械四十吨,约获利八万余两。”
“你去西南了?” 赵羯眼睛瞪得滚圆,巴巴地问:“你不是一直在府上养病吗?”
谢北枭也懒得理他,又问张礼:“到北疆的军械由何人经手?”
“沈砚。”
“沈砚!我就知道那孙子没憋好屁!咱们离家才几天!他就跟康王老鬼穿一条裤子!” 赵羯破口大骂,把桌上的茶杯拍的叮啷啷响。
直接站在御案前,冲着谢北枭喊道:“皇上!你让我当定北军主将吧!我回北边去收拾那孙子!”
这话僭越了。
张礼被他大嗓门震得头晕,掏了掏耳朵,不着痕迹地用手肘怼了赵羯一下。
赵羯正在气头上,不识好人心:“你怼我干什么!”
“你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 谢北枭看他二人你来我往,哼笑了声。
他私下对定北军的旧部一直没改称呼,照旧称我,除了习惯,大概还是想留一缕北边爽利的风沙在身边。
红墙里的人心密不透风,闷啊!
“还有啥事比定北军重要啊!” 赵羯急得直跺脚。
这才离开北边半年,他做梦都是红柳枝烤羊腿的味。
一惊一乍:“难道皇上相中张礼了?他不行!他成日掉书袋,怎么带兵…”
张礼不动声色,又悄悄踹了赵羯一脚。
谢北枭放下朱笔,随口问:“你们觉得,宋云骁怎么样?”
“谁?” 赵羯没反应过来。
“皇后娘娘的兄长,抚远老将军李潜的外孙。” 张礼不愧自称百晓生。
李潜将军对先帝失望,十余年前自请下野远离朝廷,一门虎将正在梧州府种地。
“哦!” 赵羯拉了个长音,脱口而出:“皇上想提拔皇后娘娘的家族?”
张礼把话题拉回来:“据臣所知,这位宋公子好像身有残疾?”
“八年前在战场上把腿摔断了,不良于行。” 谢北枭了若指掌。
“他都残疾了,还怎么带兵啊?” 赵羯嘟囔,不满。
张礼对政事敏锐,一点即通:“皇上是想,启用抚远将军府?”
谢北枭神情玩味。
先皇留下的那些酒囊饭袋不中用;定北军戍卫北境不能用;与康王有首尾的人用不得。
启用新人要浪费时间培养,剩下的人里,李潜一家是最好的选择。
“宋云骁早年随李潜援军北境时,我也曾见过,功夫不错,颇有几分忠义气概。” 张礼认同。
“可是他是个残疾啊!” 赵羯不服。
“北地多骑兵,影响不大。”
“反正我不服!” 赵羯犯了驴脾气,简直是怒发冲冠,口不择言道:“让个瘸子带兵,别说我不服,就是定北军的兄弟们也不服。”
以兵权威胁,这是犯了君王忌讳。张礼又怼了他一下,清了清嗓子:“咳咳…”
“你又干什么?” 赵羯是个直肠子,非但不领张礼的情,还瞪了他一眼。
张礼瞥了一眼神情玩味的谢北枭,装模作样,“咳咳咳咳…刚回京,水土不服,伤风。”
谢北枭睨他,略带戏谑。
张礼知道他没在意赵羯的话,笑道:“今非昔比,臣总要留几分小心。”
“少来这套。” 谢北枭挑起案上的一根毛笔随手掷向他,奚落打趣:“进京没两日,学了一身臭毛病!”
“反正臣不服,定北军咋能给个生瓜蛋子带呢?”
赵羯摩拳擦掌:“除非让臣与他比试比试。”
“依你。”
赵羯呲牙一乐,又一拍脑门,忙问:“那我妹妹的事咋办?”
“明日早朝,你陪朕演场戏。” 谢北枭的声音低沉而冷冽。
“啥戏?”
张礼眼中精光一闪,饶有兴致地动了动眉毛。拉着赵羯告退:“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