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面和大小,是他房间的那本日记。
再看内容,几个熟悉的字眼跃入眼中,恰好是最后那一页。
时似眉心微蹙,凑前去,一字一字更仔细地读这几句话。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没等时似再有所发现,女子却再开口了。
“我今天去外面看了看。”她低头说。
“怎么样?开心吗?看到什么了?能和我讲讲吗?”天与明显愣了一下,看上去竟有些紧张,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女神官允我出去一次,也没有让人跟着。”女子继续说道,却答非所问。
“那你不是可以……”天与犹豫着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女子缓缓道,“我大可一走了之,逃离皇城。我也这样想过。”
女子仰起脸看他,露出一种平静而认真的神色。
焦灼与紧张消失,对视的那一刻,天与突然也跟着平静下来。他静静等着她开口。
“女神官很聪明。她不让人跟着我,是知道我不会选择离开。”
“天与,你知道吗?”
“我今日去城中,大家都闭着门,街上没有一个人。我听到好多人在哭。”
“毁灭的力量已经流窜到了这里。死了好多人。”
闻言,天与悄悄捏紧了拳头,面露愧色,但没有打断她。
“我去了神殿,那里人多些。他们跪在那里,向神殿献上自家的女儿。”
“一个老奶奶发现了我,他们就把我抓住,叫我去死。”
这话没什么语气,但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出她内心的害怕。
天与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月。别放在心上。人也好,神也好,没有人能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
月默然片刻,反过来拍了拍他的手,露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天与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弯了弯眼睛笑道:“月,你还记得那个生长体吗?”
“当然记得。”月也笑了,眉眼在带笑中更显温和,让人有种下意识的亲近感,“他长多大了?”
生长体。
时似想起了这个词。他似乎在月的日记里见过。
那一页,大概是这样记的:
星时十二月七日,晴。
命运之轮还是失控了,但它似乎在孕育新的生命。
我和天与就是这样奇怪的生长体,有着异于常人的特质。女神官说,两个生长体不能共存。不过,我们在一起的作用好像加速了他的生长。
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希望我能看到他长大的那一天。
这一页的位置是比较靠后的,也就是最近写的。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也就是最后一页日记的时间,是十二月十三。
时似再往桌上扫一眼。书页上方并没有日期。
天与回忆着:“他已经能走路了,也长得很漂亮。”
“我明天想去天殇谷。”月的眼睛清透得像一潭碧水,光照在水面上,亮晶晶的。
不等天与回答,她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今晚就去,我们悄悄走。”
月边说着,边提笔,在摊开的书页上匆匆写了些什么。
“好。”天与连连点头,看上去竟比她还高兴。他抓住月的手,拉着她站起来,“我们去神殿,借用那里的传送阵。这样快点。”
月被拉起来,却在门口突然顿住了脚步,直到天与回头疑惑地看她。
时似几步追上去,看清了出现在月眼底一瞬间的犹豫。他本想再回去看看她写了什么,周遭场景却忽然变化。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视线模糊中,房间里的一切都仿佛分崩离析,物件旋转着向上飞,似乎被卷入空中看不见的涡流里。
慢慢地,前面隐隐出现了两个人影,在奔跑。
晕头转向中,时似下意识抬腿追上去。
城堡、喷泉广场、大街……
熟悉的场景在身后掠过。
跑着跑着,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视线里似乎除了黑暗,只剩下那两个身影。
直到那两个身影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时似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座巍峨高大的神殿。
建筑的阴影投射下来,压得夜色更黑更重。
时似眼前蓦地一黑。
等视线再聚焦时,眼前代之以一片白茫茫。
白色的积雪好似柔化了山的轮廓,远山连绵间,不见锋利凸起的锐石,厚厚积雪下,也不见山的苍黑。
此刻大雪纷飞。
时似转头,看见了刚来时的那棵树。
大树孤零零地立于漫天大雪之下,枝丫覆雪,微微弯曲。白雪却独不舍摧残绿叶,树叶层层叠叠堆积,满树的绿意盎然,虽格格不入,但竟成了单调白色中唯一的色彩。
他站在一个小坡上。群山环绕,周围山峦起伏,这里地势略低。
不远处,有人声传来。
时似循着声音往下走,发现地势越来越低。他看见人后停下来时,已经处于深谷之中。
是月和天与。还有一个小孩。
他们背对着这边,不知在做什么。欢笑声在空荡的谷中回响,给寂寂的山谷添了几分生气。
他们显然是看不见时似的。时似不禁上前去,想看清楚。
月拿着一支笔,一张羊皮纸铺在她面前的雪地上。她写了几笔,又将笔递给那个小孩。
小孩接过笔,小小的手抓着笔,垂着脑袋趴在地上,用着错误的姿势在羊皮纸上照着画。
结果当然是惨不忍睹。因为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时似盯着那小孩乌黑的发顶。盯着盯着,小孩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乌黑的瞳仁像是璀璨的宝石。睫毛又黑又密,抬眼时像蝴蝶振翅般颤动,眼里带着几分懵懂和茫然。
他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样子。确如天与所说,长得十分漂亮,也因此让人有些不辨性别。
但看着衣服,应该是个男孩。
时似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他的右眼尾。
——那里有一枚极小的痣。
小男孩看看月,又看看天与,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笑够了,月指了指纸上的字,认真地教他:“这是,蔷、薇、花。”
小男孩慢慢地张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降、味、华。”
月赶忙指正。两人耐心引导着他,直到他发音正确。
看到这,时似不免有些奇怪。按道理说,他这个年纪早该学会说话了,而且也不至于说得这样吃力。
但转念一想,从十二月七日到十四日,总共也不过一周左右。这个生长体长得太快,应该也没人去教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正常。
学累了,小男孩朝着月举起胳膊,月顺手将他抱进怀里。
“你要乖乖长大呀。”月笑着捏捏他的鼻子,说道。
小男孩抬头看她,乌黑的大眼睛眨呀眨,好像不明白她说了什么。
月轻轻把他的脑袋按回去:“别看着我。”
小男孩晃了晃头,皱着鼻子,继续抬头看她。
月忍不住笑。
她看向天与,接触到后者温柔的目光后,又转回视线,注视着怀里那一坨小东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半晌,月轻声道:“好好长大就行了。也不用太乖。”
时似安静地看着。直到眨了一下眼睛,鼻尖传来一股酸涩感。
眼前水雾朦胧,场景再次变化。
人影幢幢,火光冲天。
天空居然是猩红色的,像烧沸了的晚霞,裹着咕噜冒出的小气泡缓慢挪动着。
天地间,光线昏暗。燃烧带来的灰烟滚滚翻涌上窜,遮蔽月与星光。
喷泉广场。
喷泉池干涸,水已经停止流动。巨大的木十字架矗立在女神石像前的空地上。十字架上,一圈一圈的粗麻绳紧紧绑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裙,低垂着头,长发散落,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周围是乌泱泱的人群。无数人头挤着凑上前,争先恐后地喊着。
“烧死她!”
“烧死她!!”
“我们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她!”
“就是因为她,皇城才会变成这样!”
人群中,一个小女孩紧紧攥着身旁的妇女,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她的头发为什么是绿色的啊?”
那妇人揉揉她的头,叹了口气:“乖。别说话。”
小女孩有些不解,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妖女,快去死!”有人高声尖叫。
这一声,引得十字架上的月缓缓抬起了眼。
“如果你早点去死,我的女儿就不会死!”那人声音含恨,死死盯着她,“我们所有人的女儿都不用死!”
话音刚落,奇怪的曲调忽然响起。
曲调断断续续,像是呜咽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原本嘈杂的广场瞬间安静。
“此女,出身天殇谷,本肩负抵除预言,献祭帝国的光荣使命。”
有人从十字架后走出。他身着白色法袍,上滚金丝,纹样繁复。
“可她却不知好歹,东躲西藏,让神殿费了许多力气,牺牲了许多少女才抓住。此女还不知廉耻,国王封她为公主,她却一逃再逃,破坏献祭需要的纯洁之身。”
他举起手中的权杖,一脸正气,高声向人群宣布:“在今天的月圆之夜,我们将听从神的意志,将她送上火刑架!从今以此,吾国不再受扰,必将千秋万代,海晏河清!”
他的话引来一片叫好,安静的广场又喧闹起来。
好个屁。
时似攥紧拳头,强忍住冲上前的冲动。
他远远望着月。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颤抖着。
突然,一阵眩晕感伴随着痛感直击大脑,时似忍不住撑着头,蹲下来。
……又一个幻境。
这频率也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