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夏知周再次回到北城的时候，中心商业街上的业主已经去各处上访了数次。
征收相关的部门就跟说好了似的统一回复：
征收决定即出，不可能撤回。
再者，征收赔偿款需要等待评估公司评估。
评估公司还得等你们业主亲自挑选不是？
然而在如今的中心商业街业主们看来，这些话说给狗，狗要是明事理都不会相信。
征收决定的附件里，高新区政府看似给出了三十多家评估公司供被被征收人选择。
可实际上，有几家评估公司会凭着良心评估他们的房子？
都是在北城市讨生活。
哪家评估公司能不受当地政府所左右？
想也知道，当地政府随便给人找点儿麻烦，都够公司喝一壶的。
这些评估公司怎么会站在普通老百姓那头？
还不是当地政府指哪打哪。
不过面对眼前的困境，业主们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
这两天，大家伙发动自己的亲朋好友收集到了中心商业街周边的商铺交易价。
交易合同的复印件还有合同□□的复印件，居然很快就便被这些业主给拿到手了。
业主们想在评估之前论论理。
远的不说，先说说这中心商业街。
去年，中心商业街上某间商铺以10万块一平米的成交价售出。
一年时间过去，水涨船高的中心商业街房价，怎么也不可能维持在10万元不动。
再说远一点的。
马路正对面的中心商场。
前两年建成的中心商场因谁得名？
还不是因为中心商业街。
当年中心商场开盘时的临街商铺价值几何？
9万元/平方米。
就这价，都还是好几年前的市价。
这理，高新区政府总得认吧。
政府要实在想拆中心商业街……总不能让老百姓吃亏吧。
……
……
今天，吴会计、马秀芝、夏知周、刘国庆等人被分去了春园里街道。
除了送房屋价值的相关文件以外，他们还需要将业主意见传递给春园里街道。
春园里街道的一把手李汉清不在，二把手黄明亮接待了他们。
商业街的业主代表来了七八位，黄明亮便把108室的人，还有办公室主任涂军给叫过来冲人头。
一个星期未见，再次见到夏知周竟是在这种场合，路禾显得十分不好意思。
她歉意一笑，笑得极为勉强。
她根本不想在这种场合与夏知周碰上。
……
……
双方聊着聊着，也不知是哪方起了头，话里逐渐带了火药味。
黄明亮及时按下了想要发作的涂军，好声好气的安慰着已然讲了难听话的刘国庆。
直至送走了业主代表，黄明亮咳了咳，
“涂主任，你刚才看到那姑娘手上的手表了么？”
涂军被黄明亮点拨以后愣了愣，一旁的周文芳和路禾也朝着黄明亮望了去。
“那是百达翡丽的限量款。人家这一只表得抵你5年的工资。”
如愿见到涂军吃了瘪的神情，黄明亮清了清嗓子，继续嘱咐，
“没弄清那姑娘的底细之前，暂且好生对待。”
办公室主任涂军被黄明亮教育得一愣二愣。
待到黄明亮上了楼，路禾明显听到涂军不自觉低声感慨道，
“乖乖！那表有那么值钱！”
周文芳闻声却是勾唇一笑，
“这牌子我听说过。黄书记说得价，说不定还是少的。”
“老/子5年的工资还少了？”
涂军默默在心里算了笔帐。
他一个副处级，一年乱七八糟的钱加在一起，怎么也得小20万。
一块表……难道比100万还多？
过了会儿，涂军大男人要面子的本能上来了。
面对跟前的两位女下属，涂军收起心里的惊讶，眯眼一笑，
“我刚才就是逗你们一乐，”
他顿了顿，又道，
“你还别说，我是说怎么觉着那表框怪眼熟的。刚才想起来，我那做生意的小舅子就有一块。就那个，上次开路虎车送我上班的那个。”
涂军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周文芳心里嗤笑，面上却也接他的茬。
“哦，是么？路虎车可不便宜！”
“那是！那小子的车好像还是揽胜的。花了好几百万，跟玩儿似的。”
自觉找回了颜面的涂军继续道，
“你看看我，我也是忙晕了。我跟你们俩女的提什么车啊。不好意思啊，两位女同志。”
如此笑说了两句，涂军端着茶杯悠悠的走了。
……
……
全程不想搭话的路禾暗地里已然翻了无数个白眼。
你涂军是谁啊？
上个班还得全街道的人迎接么？
谁知道你哪天被什么车给送过来的啊？
还上次开路虎车送我的那个？
这话说出来也不觉着寒碜！
路禾暗暗瞥了眼周文芳。
这位，也不是什么好鸟。
果然一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周文芳就开始了吐槽。
“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就是李汉清和黄明亮的一条狗。”
“狗都嫌！”
对桌的路禾只是听。
她默默在电脑键盘上敲打着文件，不出声、不做回应。
只要再过半晌，周文芳自觉知足的时候自然就会收掉话题。
……
……
某些时候，路禾也对自己在某些时刻充耳不闻的技能啧啧称奇。
她对那些烂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好奇心可言。
她的好奇心仅仅留给了值得的人。
譬如说：夏知周。
又譬如说：程忠民。
……
……
奔波了数日的程忠民，今天的主要任务依然是去找王区长。
路禾跟着程忠民首先去了区长办公室。
然而，因故不被接待。
至于那个故为何故？
区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没能说明。
程忠民和路禾也不可能冲进王区长的办公室……
当你接收到的意思是你的领导不在办公室，那么无论你有没有在楼下看到他的车，你都得相信他确实不在里面。
其实按理来说，程忠民应该去找高新区的区委书记。
在区委书记面前，区长还得往后排。
可奈何前任高新区区委书记在上月调任，高新区区委书记因此空缺。群龙无首的高新区，暂时由王区长代理主持工作。
程忠民这几天忙于找区里解决中心商业街的棘手问题。
四处被踢皮球的他，今天也是铁了心留在了区政府。
禁不住程忠民再三要求，工作人员电话请示了在政府大楼里的某位领导。
似乎是得到了同意，程忠民和路禾随即被带去了高新区副区长洪天泽的办公室。
……
……
洪天泽，高新区的副区长。
正儿八经的80后，不到40的年纪便一跃成为高新区副区长。
“天泽”这名起得倒像是确有其事。
而只有清楚内幕的人才晓得，“天泽”的一路高升并非老天爷的恩泽而是老父亲的恩泽。
洪天泽的父亲当年官至北城市常务副市长。
官至常务副市长期间，提拔了不少自己的心腹，其中不乏有至今仍在一线工作的。
当年的提拔之恩，自洪天泽的父亲退休后也就顺势回报到了洪天泽的身上。
……
……
程忠民此前并未与洪天泽打过交道。
寥寥的见面不过是在区里的大会上，他在主席台上见过这人。
刚才陡一听说洪副区长要跟他见面谈一谈，程忠民还以为这位80后副区长确实是因着高风亮节、实干家作风爬上来的……
可进到副区长的办公室，冷暖交替的风就对流在了程忠民的身上。
……
……
“春园里街道的程科长？”
饶是一旁年纪尚轻的路禾都从话音里听出了揶揄，更何况程忠民。
二人立刻感知到洪天泽不善，偏又骑虎难下。
在洪天泽的询问下，程忠民只得将方才在区长办公室与工作人员所提的事情再次与洪天泽说明。
……
……
“不知程科长今年贵庚？”
程忠民登时悟到了这话里的讽刺。
瞬时被揪起的怒火到底没能撒在副区长办公室里，
“这个不牢洪’副’区长您费心。您如果有空，烦请您与王区长讲一下商业街征收的事。务必请区里慎重考虑中心商业街的拆迁。我查了这个项目，原本预估的风险等级就是中级。按照征收的相关规定，社会风险预判为中级及以上等级的应停止征收。”
程忠民一语中的。
北城市的征收工作的确有相关规定：
在政府对一个征收项目做出征收决定以前，相关单位相关部门应切实预估由该征项目引发的社会风险。
当评估社会风险等级为低风险时，政府可以做出征收决定。
当评估社会风险等级为中级及以上时，应暂停或停止征收。
……
……
“程科长！”
洪天泽似是吼出了声。
他年纪轻轻，能做到副区长这个位置，当然不是个傻的。
王区长这个老家伙精明得狠。
眼瞅着自己今年也到了往上提级的时间，便擅自将中心商业街的拆迁工作扔给了他处理。
那老家伙打得主意，他当然清楚。
不过是觉着他受“天泽”，上头有人，有人罩着。
……
……
陡一听到程忠民提及中风险三个字，洪天泽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中风险的评估等级……
这件事应该只有几个区领导知道，他程忠民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洪天泽情绪上下翻涌着。
他推远了自己身下的办公椅，起了身，
“程科长看起来一把年纪，没多久就要退休了吧？我看不少科长都等着退休之前单位能再给晋一级，这样退休以后也好多拿点儿退休工资，程科长以为呢？”
程忠民闻言却是笑出了声，
“拿多少退休工资才是多啊？我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也不差这两年继续做、人事。”
……
……
路禾设想过像洪天泽这样当权者的。
或官官相护。
或为政不正。
或执政为己。
她也曾设想过像程忠民这样的公务员。
极尽绵薄之力，试图拨开一片乌云。
可当存在于想象中的场景与现实交错，人的心理往往并不是：
啊，这事我早就预计过。
或许在新闻报道中见到过……
或许在影视小说作品里见到过……
可当你真真正正的在现实生活中身临其境去面对的那一刻，身为一个三观正直的普通人，她并没有自觉聪慧的得意，一点儿也没有。
她唯有一种巨大的苍凉和无力感浮上心头。
她太清楚了……这就是社会。
她太清楚了……抱怨无用，感慨无用。
她太清楚了……程忠民在洪天泽眼里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可路禾就是想感慨。
就是想苍凉。
就是想暂时放下那些理智随心一回。
……
……
“程科~”
她似乎从程忠民的身上看到了无数的“忠民”。
她继续笑着，
“如果能像您一样，我忽然觉得，考编以后的未来也没有那么可怕。”
……
……
中年男人闻声愣住了脚步。
他背后是庄严的高新区政府办公楼。
他偏偏没敢转身去看自己身后的那姑娘。
小姑娘讲这话的时候一定有灿烂的笑容。
他不过是鼻头酸得狠。
怕被年轻的小姑娘看了笑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