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吕少家主掘坟之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吟长昨夜收到消息,墓中空空荡荡,连当初陪葬一并消失。
因为吕家仁心仁德之名,在百姓心中颇具声威,官府连夜派人调查,目前未有所获。
“三哥今日不去营中?”吟长早起难得在膳桌上看到凌瞿生,回到西北他异常忙碌。
“我走了,你不怕人家上门寻事。”凌瞿生言外之意是特意等在家中。
昨日吟长与吕立杰偶遇之地虽偏僻,但吕家那些人盯得紧,知道与自己见面后,少家主便回家掘了祖坟,肯定要上门讨个说法,以此来转移,百姓对老家主尸身失窃案的关注。
“三哥觉得吵架我会输?”吟长神情间颇为得意,像极了招摇的狐狸。
这里是寰王府,吕家人来了也不敢动手,论到嘴上功夫向来只有她气死别人。
“嗯,我看个热闹。”凌瞿生冷冷的话里,让人摸不准是嘲讽,还是当真有此意。
堂堂寰王殿下,日理万机,分身乏术,特意抽出时间看热闹。
“三哥也学市侩了。”吟长靠过去不可思议的道。
凌瞿生性子冷,时时刻刻都是生人勿近的模样,主动搅和进来,让人匪夷所思。
“夫人吵架,我观摩观摩,日后…好应对。”他说得气定神闲。
听闻此话的吟长,坐立不安。
圣旨传下,寰王府的人都没当回事,各个还是遵照以前,称呼吟长为小姐,今日第一次从他嘴里道出此身份,她觉得耳根有点烫。
吟长回身用膳,面容越发娇艳,极力忽视身边投来的灼灼目光,口中味同嚼蜡,尝不出任何味道。
才吃了几口,徐珥便来禀报,吕家人上门求见。
“让他们等。”凌瞿生看着面前人,还没来得及动的吃食,寒声言。
徐珥得令退下。
前厅,吕家众人续上第三盏茶,来之前酝酿的激愤之气渐渐消退。
再等一刻钟,吟长才不慌不忙而来,她身着烟霞深蓝罗裙,墨发绾起了单螺髻,坠着金珠步摇,腰间的白玉云佩,像是寰王之物,举止尊贵娴静,无半分市井俗气。
待她在主位坐下,徐英替其询话道。
“各位有何事要见我家夫人?”她站在吟长身旁代表着主上。
吕家之所以来势汹汹,无所畏惧,是觉得木子清不过寰王府中区区妾室,可眼前所见的侧室夫人,珠围翠绕,享寰王妃的穿戴之制,使他们心中打起退堂鼓。
“没有话事者吗?”徐英严声再问。
吕家前来的七八人皆为男子,被一个丫鬟呵斥,羞愧不满。
“在下吕志蜀,想问问夫人,为何教唆家中晚辈行不义之事。”他说得义愤填膺,其他人纷纷迎合,好似有天大的不平。
吟长看向说话之人,他就是吕立杰口中的三叔,五官平平无奇,体魄气派更是平庸,这样的人唯一用处就是好控制,看来罂果之事另有主谋。
被上首那双幽深的眼,看得浑身不自在,吕志蜀躲开视线接着指责。
“夫人昨日见我们少家主时,究竟说了什么。”他看似逼问实际套话。
这么多年,吕立杰一直安安稳稳,虽贵为少家主却隐忍求存,为何突然发难,挖了祖坟,莫非是手里掌握什么证据。
那小子心思刁钻得很,谁都试探不出什么,只能转而从木子清这边入手。
“见过,没说什么。”吟长嘴里的话虚虚实实,有意磨一磨他们。
吕志蜀对这回答很是不满,皱着眉站起身细数言。
“夫人可知大家氏族最忌讳动墓,叨扰先人安宁不说,还会影响子孙后代的气运,如今家中晚辈罔顾伦常,被你言语所惑犯下此错,该怎么办?”他越说越理直气壮。
其余随行之人点头应和,厅中杂乱的话声扰得人头疼。
徐英可见不得他们讹人,立刻答话。
“吕先生说笑了,你家晚辈掘了自家祖坟,与我们夫人何干。”
“再说,听闻棺材中并无尸骨,你们管不住晚辈不说,连先人遗骨也看护不周,想来是把精力都用在了委罪于人。”她毫不留情面,让吕氏诸人颜面扫地。
吕志蜀多与病患打交道,习惯了旁人尊敬顺从,徐英突如其来的顶撞把他气得不轻,待缓过劲来,指着她就要骂。
“哎…”吟长抢先重重叹息声,夺回众人注意。
今日被用作马前卒的这些人,本事不大却各个胡诌八扯,用以煽风点火转移舆论正合适。
他们背后主使的目的,一是试探寰王是否插手此案,二是诬陷木子清为人,插手教唆他人家事,不是氏族夫人正当所为。
但反过来想,背后之人能拿捏和利用他们,吟长也可以从中借力。
“我与吕少家主确实聊了不少,你们想知内情?”她故做犯难的模样,担心事情闹大。
吕志蜀没有生疑,毕竟哪个女子不爱惜名声,更何况是寰王府这般显赫的门第。
“只要木夫人实言相告,我们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他欲引吟长道出更多内情,故而缓和了神情。
如今,他在吕家的日子,比从前大哥在时还艰难,不仅要提防吕立杰这个深沉的小子,还得应付身后心狠手辣的人。
倘若能从木子清口中,证实吕立杰包藏祸心,便可以先将他削姓驱逐,解决迫在眉睫的麻烦。
“吕少家主说…”吟长欲言又止卖起了关子。
“您只管说,我保证今日过后不会再追究其他。”吕志蜀迫不及待,担心面前人变了主意,急忙承诺。
闻声,吟长唇边的笑微不可查。
“他说近一年总是噩梦缠身,先父屡屡午夜托梦,面目扭曲狰狞,痛苦言道不知身在何处。”她观察着厅中大家的细微变化,缓缓吐露。
说罢拍拍自己胸口,面色不佳,惊魂未定。
鬼神之说,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往往传得邪乎,特别在含冤莫白,枉死者身上。
此话一出,坐下哗然,吕志蜀面色难看。
吟长心如明镜,这样的一个人,也妄想抢夺吕氏家主之位,太自不量力,就算没有吕立杰那个精明强干的小子,吕氏族中随意个掌事都强过他。
“我想起村里老人常说,先人不宁才会托梦惊扰子孙,故而告知吕少家主,至于他行事与我何干,又不是稚年幼儿,轻易便被教唆撒泼。”她接着加油添醋。
言语教唆的罪名何处搜证,只要吟长不被糊弄主动认下,何人来都定不出个所以。
“夫人莫要胡言戏耍我们。”见吕志蜀被逼得险些露马脚,他身后的另一男子站出来道。
此人看面相,没有行医者的善缘,眉宇间戾气不轻。
“放肆。”徐英谴责对方妄自出言,行为逾矩。
寰王府中岂能让小姐被欺,若传出去,日后莱茵城里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登门。
男子也没想到劝阻的一句话,竟然引上首侍女满腔怒火,忍气吞声的解释言。
“姑娘误会,在下是想说,鬼神之论子虚乌有,让夫人不要听信乡间谣言吓了自己。”他言语缓和不少。
徐英虽然不解气,但没有继续追究。
“子虚乌有?”吟长接话问。
“正是。”男子答道。
她缓缓离座,走到对方面前,旁边的吕志蜀眼神闪躲不敢正视吟长,可男子目光内敛,瞧不出惧色。
吟长在他们三步之距停下,迫人气势中,响起她清灵的声色。
“那你如何解释棺中无尸。”她眸中含笑,好似随意一问,又像早就洞察真相,故而造谋布陷。
“巧合罢了。”男子比吕志蜀心志坚定,乘机应变。
意料中的狡辩,吟长并没在这点上与他争执,反而平静的看向吕志蜀。
“一次是巧合,那么第二次呢?”她说得煞有其事,可眼下除了盗尸案,无任何奇谈怪论传出。
吕志蜀知道她口中的话毫无根据,但心底深处毛骨悚然,站在大厅中都觉得四周冷得阴森,那些埋藏许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突然男子踱步挡住吟长,阻隔吕志蜀与她之间的视线交集。
将吕志蜀被迷惑的理智唤回,他早听闻过催眠术,没想到寰王府的这位木夫人,可以不借助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施行。
她绝对不是乡间村妇,上头本意是闹一出,借此转移百姓对吕家盗尸案的关注,但前番诬告均被轻易她化解,此女深不可测,得尽快结束今日之行。
“男子阳刚何惧污秽,倒是女子阴柔体弱。”他替吕志蜀答道,莫说没有鬼怪,就是真有也会先侵害弱者。
他话中不仅回绝了邪祟,还轻视女子之身阴柔。
“不错我们是柔弱,像盗墓这种体力活就干不了。”不似对方话里话外的暗讽,吟长明目张胆嘲弄。
“强词夺理,既然夫人蛮横,那我们便告辞。”男子也来了脾气。
眼下情形,讨不到什么好处,不如带着吕志蜀这个废物快些离开,免得横生枝节,方才他就险些坏事。
“慢着,我寰王府岂是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哪怕我不顾自己颜面,也不能让殿下蒙羞。”吟长头一次在众人面前端起寰王府的架子。
连常伴她左右的若彤与徐英,皆被气势所惊,莫说上门闹事的吕氏男子们。
吕志蜀拉着身边人腿脚发软,寰王的手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落到他手上不死也要脱层皮,计划中可没有得罪寰王这一桩。
“你不过一届侍妾,还能代表王府不成。”男子强压下心中惊慌,古来侍妾只是比府中奴婢地位高些许,想与主子平起平坐痴心妄想。
即便她嫁的是三皇子,只要殿下没登临帝位,木子清再得宠也无实质权利。
“不若你走试试。”吟长口出威胁,脸上笑意不减,吓得在场无一人敢动弹。
“夫人,今日就当我们多有打扰。”吕志蜀软弱之态立显,此番等了一个时辰,见面不过一刻钟,不仅出师不利还失误连连。
可惜于事无补,眼前人哪里是个侍妾,她锦衣华服面对众人的逼迫临危不惧,思维敏捷,如同不见底的海渊,等着吞噬一切掉落的猎物。
“你想如何?”男子动摇,收敛言行上的轻慢。
他们来之前设想过多种,寰王府为息事宁人做的妥协,唯独没有想过会置身险境。
眼前女子眼底杀意涌现,方才见侍卫都听她差遣,假使强闯,他们这群武力不高的人,无一能踏出王府大门。
凌瞿生为人就诡异多变,他的女人如今看起来不相上下,都是不顾后果肆意妄为,不得已只能先服软,过了眼前生死关。
“请夫人明示。”男子无奈再道。
“你们今日大张旗鼓而来,闹得人尽皆知,是不是该告诉大家此事与本夫人毫不相关。”吟长站在两人面前,所提要求听起来并不过分。
吕志蜀不敢轻易答应,瞧了瞧身后男子,得到同意后才出声。
“我等回去会向族中澄清此事。”他颤颤巍巍地说。
话刚出口,便听到面前女子森冷的笑声。
“呵呵呵。”吟长好像听到了莫大笑话,清灵的声音,听在吕氏诸人耳中像催命鬼。
“徐英告诉他们怎样才算诚意。”她忽而转身,走回主位傲视其下。
吕氏子弟大惊,就怕那个无理婢女提出过分要求,此刻对方为刀俎,他们为鱼肉。
“咱们王府什么都不缺,犯不着让人割地赔款,不如每人在王府门前,高喊三句‘我错了’澄清此事。”徐英托腮苦思,半响才勉为其难道出损招。
好似处置得还不算十分满意,将吕氏一干人气得直跺脚。
吕氏几代行医,颇受百姓爱戴,因而养得各个清高,这种事对他们简直是奇耻大辱。
“好。”吟长不顾众议,斩钉截铁道。
吕志蜀敢怒不敢言,他面前男子忍无可忍,走近前说。
“木夫人,我们好歹是吕家人,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男子振振有词。
吟长轻抚袖口,其上银纹祥云是凌瞿生惯用图样,作祟心起,张嘴答道。
“不服你去寰王面前告我。”她目空一切,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既纨绔又张扬。
“想出府便照做,多等一刻我便少一分耐心。”吟长接着言。
徐漪与徐三响应着她的话,走入大厅正中,手里的剑随时准备出鞘。
“你敢杀了我们不成。”男子目呲欲裂,撑着口怒气辩驳。
寰王不曾露面,想是不在府中,拖延着用处不大。
“确实不敢要你们性命,但是聚众闯闹王府,惩戒一番谁能说我的不是。”吟长抿口茶,话说得太多唇干舌燥。
一句话断了吕氏人的希望,早上他们威风凛凛而来,如今拿捏不了木子清,便是上门寻衅滋事。
皇家威仪不可侵,施加惩罚无可厚非。
“你...”男子自知理亏。
脑中疑云重重,木子清究竟是何许人也,这胆识气魄哪里是乡野之妇。
“徐英点炷香,过时不候。”吟长无耐性周旋。
另一边,被逼入绝境的吕氏小辈们,哪经历过此等情况,吓得不等吕志蜀决定,率先跑出去,不多时厅中传来他们喊话的动静。
徐英闻声笑得花枝乱颤,若彤也掩嘴偷乐,吟长眉目如画巧笑嫣然。
大厅中留下的人更无地自容,最终跟着一个个妥协,吕志蜀强拉着男子离去。
“吕先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棺木重开风水已破,压制魂魄之法失效,行不义之事者,可要小心夜半冤魂呦。”她冷冷音色中夹杂着不明的诡意。
吕志蜀踏出门的脚步跌撞,幸好有同行男子搀扶。
“真没意思。”待人走空,吟长翘脚靠入圈椅。
又不经骗,又不经吓,吕氏若没出吕立杰,离家族败落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