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苍玉楼,吟长去往耶齐垆住处,一段时日未看诊,她得去瞧瞧。
唐厘安排他们落脚在城池边上,往来人少,环境僻静,养伤和藏身都是极好。
她们到时若彤还未离开。
耶齐垆伤在咽喉,用药特别困难,此时还不能发声。
吟长先给他诊了脉,再拿起药签凑近查看。
耶齐垆目光停留在她头上紫娟,这抹生机衬得人容光焕发,比那日街边的绒花美得多,他清楚自己对木子清更多的是敬佩,而不是男女之情,所以心怀坦荡。
若彤徐英不加打扰,其他人各自静下声。
“恢复的还好。”吟长在徐英端来的铜盆里净手。
耶齐垆说不了话,示意阿古拿笔墨前来,他汉话说得不错,汉字写得歪歪扭扭。
吟长辨识着大概意思。
“半月之后可发声。”她望着桌上宣纸答道。
耶齐垆这段时日,过得比最初受伤还难熬,不说身体的痛处,精神上的折磨更严峻。
本来受刑后万念俱灰,在毫无希望的困境中挣扎,一心只想查出诬陷者。
如今木子清说能医治好,不仅让耶齐垆复仇之心更坚定,还多了争夺王权的筹码。
心中奢望一旦被点燃,便会日渐燃烧,以致于越来越无法忍耐。
“鲲鹏展翅九万里,还得借扶摇之势方可成,急不得。”吟长看出他焦虑之症,出声缓解。
回大凉后,他将面对水深火热的生活,不把身体养好,无异于去送死,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医治,不能让其草率行事。
耶齐垆深吸一口气,压制心中浮躁,从前,他的势力并不涉入朝堂,但凡自己留点后路,都不会落到如今地步。
阿古见主上沉湎伤怀,不由看向阿原,他也无计可施。
吟长站起身就要离去,没有经历过对方的伤痛,她无法做到怀有同理心,所以不去干涉,各取所需就是最好的合作方式。
走出耶齐垆的院子,周围行人三三两两,马车行驶不进巷子只能步行,拐过转角便能出到大路。
忽而,一个人闯入视线,还是那鲜衣彩冠的少年。
此时,对方也看到了她们几人,脱口而出道。
“今日我没有跟着你。”吕立杰稍显紧张。
那日市中他迫不得已拦马,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木子清的话,不由心底发怵,以致当真偶遇也要出口澄清。
“我知道。”吟长淡淡答。
这里行人不多,假使吕立杰离得这么近跟踪,不是送上门被抓。
他少年之貌,身上却有很多成年男子都不具备的东西,忍不住多问了一言。
“吕少家主访友吗?”她看向对方刚才停留的院门。
“这是我乳母的居处。”他如实相告。
反应过来也感到奇怪,与木子清交谈,时时藏不住话,前些日子才被警告,可吕立杰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告辞。”吟长微微颔首,再平常不过的寒暄,便要继续往巷外走。
“木夫人…请留步。”他急行几步靠上前,被徐三拦住。
吕立杰也不恼,将折扇双手奉上。
扇面由日出青山,改绘的紫气朝霞,正出自吟长之手,一种宁静而震撼的美,在方寸之间展现得淋漓。
“何意?”她并未伸手去接,隔着徐三问。
“我有个不情之请。”吕立杰此刻的神情隐含求助,自父亲被毒害后,他强撑着从不示人的怯弱,此时此刻无声流露。
紧握折扇的指节泛白,他并不想以弱小之势求得同情,可摆在面前的路,实在让人看不清方向,奈何又时不待人。
吟长望进那双伤痛的眸子,年少时的走投无路,以她亲身经验来说,将生机寄托他人不如自己拼尽全力。
若不历风雨,怎能见飞虹。
“既知不合情理便不该提。”她的话没有温度。
听在吕立杰的耳中分外冷漠,折扇在手中拧紧,好似恨不得将扇骨碾碎,但他的绝望只停留短短一瞬,转而以另一副姿态面对吟长。
“木夫人,我们谈笔交易如何?”他双目清明,那个成算在心的少年家主,因为一句激将重新振作。
她没有再拒绝,平心而论,其实很赞赏面前少年。
吟长将吕立杰带上马车,两人对峙在外太引人耳目。
若彤与徐英静默一旁,徐三赶着车回寰王府。
“说说看。”
寰王府的马车宽敞,各种装饰可见的奢华,吟长单手靠在矮几前淡而不厌道。
吕立杰挺直脊梁,镇定的神情实在看不出才志学之年,身负家族荣旺,父亲冤仇,又遭叔伯觊觎,能撑起如今的吕家实属不易。
“我…。”他斟酌着。
“怎么,现在想清楚后悔了?”吟长拿起他放在矮几上的折扇,缓缓打开,紫霞渐显,旭日隐入云,霞光四溢却不见圆日。
“不,我想与夫人合作。”他决策果断,其势锐不可当。
至此,吟长终于正色待人,吕家对莱茵城而言至关重要,只有家主站对立场,她才能出手相助。
见木子清打起精神,吕立杰一鼓作气说。
“吕家日后会竭尽全力,供应寰王军中所需用药,且低于市价一半。”他承诺之声严肃,此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个承诺对于握兵之人尤为诱惑,军中最不可缺的就是粮与药,吟长知道从前军营用药,只有五分之一来自吕家,其余为朝廷拨下。
若有一日,三哥想摆脱制衡,首先面临的难题就是这些。
江南物产丰盈,产粮产药均不赖,可惜路途遥远,运输途中太多变故,假使家门前的吕家能出力最好不过。
“你想要什么?”吟长不掩心动。
至始至终,她都在等对方开口,不胁迫不刁难,要吕立杰心甘情愿而为。
“帮家父申冤。”他自觉自愿入局。
“好。”吟长‘唰’一声合上扇面,收拢云蔚霞起之貌,下次再开,必肃清吕家内敌。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寰王府门前,吕立杰在半道已下车。
吟长阻止了徐三去取矮凳,自己掀开车帘要往下跳。
此刻,门前那伟岸之人踱步迎来,白衣出尘冷若冰凌。
她强势之态立刻收掩,像朵雨后初绽的娇花,蹲在车辕边含笑不语。
凌瞿生很久没见她如此娇艳,眼中审视公然大胆,如今她名正言顺是自己的人,不过还不够,在他心中寰王妃之位都匹及不了阿九。
“三哥。”空灵的声音唤醒惊艳者。
吟长伸出手要他搀扶,这事原本该下人来做,但她恃宠而骄,在人来人往的王府门前,任意差遣寰王殿下。
手伸出去没碰到实处,吟长双脚落了空,撞入结实宽厚的怀中,发髻上紫娟花摇摇欲坠,终是掉落,面前人不怀好意的沉声道。
“可惜了卿卿颜色,不若跟本王入府,设法赔你如何。”字字清白又满含深意。
“三哥做起强抢之事,真是驾轻就熟。”吟长娇嗔道,恩爱落入众人眼。
凌瞿生大大方方抱人入府,硬汉柔情,惊得门外百姓呆如木鸡。
随着册封王府侧夫人的旨意,一并传遍全城的还有寰王对木子清的独宠。
他过清枫院而不入,搂着怀中人进主院。
在外跑了一日,吟长低头磨蹭着他胸膛昏昏欲睡,待入寝室时真就睡着了。
凌瞿生看着轻闭雨睫之人,毫不设防的枕着自己手臂入眠,无奈一起躺上床踏。
徐珥从未见少爷白日贪眠,看他破例,赶紧关上寝室门。
吟长睡得安稳,醒来时天色全暗,身边均匀的呼吸扫在颈侧,两人衣袂重叠墨发交缠。
“三哥。”她知道凌瞿生醒了。
“嗯。”他闭着双目应答。
顺着今日吕立杰之事,吟长心里还有些疑惑。
“当年吕家主枉死,是你保下了吕立杰母子吧。”孤儿寡母失了倚仗,在吕家蓄意包庇罪犯的处境下生存,难如登天,除非有人暗中相护。
思来想去,三哥对吕家的事知之甚详,应该对吕氏母子行过庇护。
“嗯。”他懒懒认下,收臂将温软之人纳入怀。
吟长挪近身,抬起下颚压在他肩头,没有继续问为什么不帮他们雪恨,因为清楚三哥不能做。
皇子插手家族内斗,会打破莱茵城世家间的制衡,彼时吕立杰年幼没有支撑之力,若吕氏背后作恶之人也被一一治罪,吕家将会面临分崩离析,以致悬壶济世的医药世家无法保全。
所以只能等吕立杰成长。
此刻室内很暗,她的眸子聚有点点柔光,凌瞿生搂着吟长腰际,因为紫鹃花掉落,她发髻松散,扫过手背让人心痒难挝。
“你今日见了他?”想转开心中念想,他出声询问。
吟长点点头,接着回话说。
“嗯,在耶齐垆的住处外遇到。”她没多想。
凌瞿生却无法忘记,吕立杰曾手绘过阿九的小像,即便是个少年郎,可男子的心思他们自己看得最明白。
就算如今吟长已经是寰王府的夫人,但吕立杰确实有过不该存在的臆想。
“你们要合作。”他猜测的大致不差。
吟长如今所做,也曾是凌瞿生当初筹划的一环。
吕氏上任家主之所以被亲族所害,部分原因是他暗中供给军中用药,以致吕家收益逐年减少,引起族中关系激化。
当初凌瞿生也不过是个少年将军,几次提醒他要提防家中,可吕家主坚信亲属不会如此,最终代价惨痛。
感念其人对军中贡献,凌瞿生暗中出手,以徐家只与吕氏嫡亲血脉合营之由,护下吕立杰母子。
此后,自己征战沙场,再无暇顾及吕立杰的成长蜕变。
如今看来比起上任家主,这个少年青出于蓝。
吟长单手撑起身,说出今日与吕立杰谈的交易。
“他想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
经过这些年,凶手是谁吕立杰了然于心,但搜寻不到当年的罪证,近期又获悉他们在城外所犯的恶行,意识到没时间再给他慢慢查。
不等罂果成熟,寰王就会一网打尽涉事者,那时他们势必牵连家族,所以一定要在此之前分割族中关系。
“你教他怎么做?”凌瞿生不关心其他,只想知道吟长出了什么鬼主意。
吕家陈年旧事,再取证难之又难,即便有蛛丝马迹也连不成链,与其花时间去查,不如设套给对方自己钻进来。
“让他开棺验毒。”她娓娓道来。
当年官府断案,吕家主是积劳成疾而死,若要重提卷宗就要证明此事出了差错。
最直接有力的证据便在棺中,中毒之人肉身腐化后,骨骼会留痕迹。
“他答应了。”凌瞿生平静如初。
开棺这种大事按理要与宗族商议,吕立杰如果去征询长辈意见,此事绝对办不成,除非他一意孤行,先斩后奏。
“这会应该挖出来了。”吟长不假思索。
最初,吕立杰确实怕开棺惊扰先人。
吟长言道,被害之人没能洗清怨气,十年,百年永世不消,哪来的入土为安,适才打消他顾忌。
凌瞿生盯着身畔之人,笑容中满是宠溺。
“那你们能想到,凶手难道不会防。”他口中反问。
吕氏一族皆修习医术,怎会不知毒入骨髓,未免日后事发他们可能早就动了手脚。
“没错,所以棺内可能并无尸首。”那么盗尸一案亦可报官,同样能达到引官府介入的目的。
即便不能重翻旧案,让凶手心惊肉跳绰绰有余,人在陷入恐慌时,便会担心自己是否留有破绽,从而回到藏尸的地方检查。
紧盯他们若能‘人赃俱获’,案情便不查而破,此乃引君入瓮之局。
退一步即便计策不成,吕立杰起码能顺理成章接手后续。
“唆使吕少家主做下大逆不道之事,你就不怕他们先找你麻烦。”凌瞿生语态慵懒,此刻娇人在怀甚是惬意。
她身上若隐若现药香,身软话柔,朱唇轻启道。
“有你在谁敢。”
与幼时倚仗父亲之威,胡作非为惹事生非的心境不同,此刻她张狂不羁,肆意享受着这个男人的偏爱。
“那我是不是该收点好处。”凌瞿生抬手捏住眼前人下巴,深深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