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三更时分。
霁寒霄来得格外晚了一些,他功夫在众人之中上佳,轻悄悄缀在后面,好似一抹孤魂野鬼。到了王家庄外的小树林里,方奇和唐寒山说着小话,无非是今夜如何行动排布,谁打头阵、谁去收尾,浑然没有霁寒霄的名字。
霁寒霄本来不想来,但他以一个老手兼前辈的经验来看,逍遥游把这两个年轻人弄进来,实在是不够聪明。他抬头看了看月亮,道:“你们打听清楚了没有?”
语气实在是冲,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都挂了脸,方奇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答:“问过了,不冤枉。”
既然不冤枉,那就该动手了。霁寒霄在外面负责扫尾,趁着逍遥游不在的时候做这档子事,确实有点冒失,但没办法,逍遥游这一次要走半年多,若是半年以后不回来呢,总不能让“无常元帅”一直旷着,听起来多不吉利。
霁寒霄数着时间,王家庄里果然闹腾起来,他几个起落凑近了,火光冲天,许多人叫着走水,闹到这一步,多少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长吸一口气,跳进了围墙,方奇扮作无常元帅,一瘸一拐的避开射来的箭矢,好似受了什么伤,抬头看见他,似乎要叫出声来,霁寒霄扔出的迷药已经落在庭中,炸开了一大蓬迷雾。
一大早,离火无忌数了数家里还有的铜板,点了两百多个,又带了五两碎银。他带了金疮药、解毒的药粉,还有晒干磨好的薄荷,想了想,又拿了半瓶房中术的补药。
“宁大夫来得倒是很巧,昨晚上多了不少毒蛇,要是您收着,这就给您收拾干净。”
小河沟最年长的猎户陈大山带着儿子天亮堪堪回来,神情还有几分兴奋,说起晚上的动静,疲倦一扫而空。离火无忌要了狐狸皮和熏鸡,听得有毒蛇,不由眼前一亮:“不用杀,撞在篓子里,有多少我都要了。”
“那宁大夫可要小心,”陈大力道:“都是一口要命的蛇,轻易不好处理。”
离火无忌没料到还有这意外之喜,跟着陈大力的儿子陈元过去看了几眼,密密麻麻游动的蛇在竹篓子里吐信,颇为可怖,陈元很快把盖子盖上,笑道:“爹糊涂了,宁大夫是好手,蛇药还是他给配的。对了……”
陈元迟疑了一下,扭头去看爹。
“昨日那贼人好像也被蛇咬了,”陈元语带迟疑:“宁大夫,您出门可要小心些。贼人武功还不错,使鞭子,伤了不少好手。”
离火无忌有些惊讶,道:“难道真的是无常元帅?听说无常元帅功夫很好,恐怕很难对付。”
陈元摇了摇头,道:“也不知道哪个毛贼,摸进王大姑娘的闺房去了,我和爹、四叔守在外面,王家庄的人先打了起来,敌他不过,把他逼进坑里,后来又来了两个贼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把人劫走了。”又抬头看了几眼,道:“宁大夫,我四叔那里就不用去了,他拿了赏钱,必是吃酒去了。他的那一份放我家就成。”
临走之前,陈元硬是塞了一直剥皮的兔子给他,送出半里地,才遮遮掩掩的说出半年后成亲,想要一些补药。离火无忌心领神会的塞给他药丸,年轻人很不好意思,离火无忌拍了拍他的肩,心知以后再来,还得多带一些了。
太阳缓缓地躲在了云层之后,离火无忌带了不少东西,背篓里装满了,手上还提着一个篓子,回到长孤溪,一眼就看到了郁闷的站在树林外面的千金少。
“二师兄……”千金少站起来,眼睛一亮。
离火无忌放下背篓,解开阵法的阻拦,两人提着东西往里面走。千金少提着那一篓子蛇,听着蛇信,道:“这个时候哪来这么多的蛇,不是说到了秋天就不好抓嘛。”
“说是不好抓,还是有办法的。”离火无忌推开了栅栏:“今天炖个几条来吃,你不要碰,这些都有毒。正好我还有兔子,兔子烤着吃吧。”
千金少嘿嘿一笑,道:“早知道我去大师兄家里要些佐料。”
久违的,离火无忌好像又被什么刺了一下,但他还要拿出师兄的风范,只是匆匆提着蛇去了厨房里。千金少把另一个背篓里的东西摆在木桌上,大多是吃的,还有一张狐狸皮和兔子皮。
离火无忌斩了蛇头,都扔到另一个筐子里,放了血,剃了肉,拿几味药材加水炖蛇。千金少在外面突然提高了声气:“你是谁?剑宗的人?”
霁寒霄冷冰冰的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千金少,又看离火无忌。
“我是你师兄的熟人。”霁寒霄声音很冷的说,千金少往后看了一眼,离火无忌微微点头,警报解除了。离火无忌匆匆走了出去,又看了一眼阵法——真是失策,那天夜里看了一回,霁师兄已经如入无人之境了。
“我来找你拿药。”霁寒霄目光朝旁边一瞥:“还有这个……”
那是放在门外的一个大包袱,离火无忌顿时头痛起来:“霁师兄,这倒不必……我也用不上。你要什么药,给什么人用?那人来了这里?”
“你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有人跟上门,我也不喜欢。”霁寒霄硬生生收住了:“有人被蛇咬了,可他也不知是什么蛇,只记得是黑白花纹的……不拘什么药,活不过也是他命不好。”
离火无忌闭上了嘴,回去拿了些惯常的解毒药,待要交代一番,霁寒霄接过之后就说:“此事莫要告诉旁人。”说完就跑了。他来得突然,跑得更快,浑然不顾千金少就在旁边。
千金少很受震撼,等到师兄把那个大包袱提进来,熟练的摸出一只烧鸡和一包牛肉,他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二师兄,那人是谁?”
离火无忌道:“当年修真院的同修。”他顿了顿,道:“原本剑宗要去天元抡魁的那一个。”
千金少上午去了大师兄家里,师嫂与他说了好些话,还要给他做衣服,好像他是个小孩子。下午往长孤溪跑,离火无忌把烧鸡和牛肉都切了,炖了热乎乎的蛇羹,虽然药味重了些,蛇肉鲜美细嫩,吃一碗身子都发热。
他今年堪堪十五岁,在寻常人家已经是可以娶亲的年纪,但在两个师兄眼里,看他还像小孩子一般。千金少收拾了碗筷,等他出来,离火无忌已经把床铺给他收拾好了。
“二师兄,”千金少干巴巴的说:“前些天师父和旺财吵了一架。”
离火无忌把狐狸皮子卷起来,放在桌上:“吵了一架?他们说什么?”
“师父不许他跑去剑宗,旺财不答应。”千金少声音低了下去:“他想娶剑宗的无情葬月。”
那天下午,千金少打外面回来,交好的弟子跟他说别进去,宗主大发雷霆,只有风中捉刀在挨劈。千金少一听,赶紧进去一起顶雷,撞上了风逍遥暴怒的一句:“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屋子里师父气得不轻,一声“你……”后面再没有动静。
过了很久,好像两个人都缓和下来,师父沉沉道:“你既然知道身为地织的艰难,怎么忍心让你师兄出去低头?你忘了从前他怎么待你的,教你识字,嘘寒问暖,哪次出去不给你带些吃穿?他哪里不如你的意了——剑宗的无情葬月,等你将来打败剑宗,刀宗从剑宗手上接了天师云杖,你以为剑宗还愿意把人许给你?”
千金少听到前面,还觉得有道理,听到这里又不乐意了——怎么着,剑宗还想称斤论两,是小师弟配不上还是刀宗不如剑宗门庭?
风逍遥冷冰冰的说:“二师兄很好,你问他愿不愿意?师父,剑宗要是不愿意,只要月答应了,我们大不了一起跑了便是。”
师父道:“若你二师兄松了口,你是不是也答应?”顿了一顿,道:“你大师兄也成亲了,总不是为了过去那些事,你还看不上你二师兄。”
风逍遥没说话,他很想一走了之,和这些脑子里只想着天元抡魁的人简直无话可说。师父的理由,其他人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天元和地织相配,再生下天元,为宗门夺下神君之位。哪怕他不愿意,二师兄也不愿意,哪怕他们未必能生出天元,哪怕生出了天元也可能赶不上天元抡魁。
“我们绝无可能,”风逍遥说:“如果我输了,是不是就不用娶二师兄?”
千金少没有说得很清楚,但离火无忌完全能想象师父一次次压着小师弟,尴尬的叹气。这种事,拖几年也就好了。但他也知道不能怪师弟耿直——小师弟确实不是这样的性情。
“还有一件事,”千金少说:“星宗的人上门送了帖子。”
离火无忌接过帖子,看得很仔细,是星宗宗主举办大寿的帖子,给了他一个。
“师父本来不想搭理,他让我问你去不去。”千金少神色暗淡了一些,离火无忌合上帖子,道:“师父嘴硬心软,说得那么狠,还是被小师弟说动了。去,我到时候提前去神啸刀宗……还有一个多月呢。”
“你也可以不去,旺财闹他的脾气,你去管他做什么。”
离火无忌不由笑了:“你说的是,可我总要成家的,去看看也好。”他顿了顿又道:“小师弟只要提一提天元抡魁,师父就没话说。等他真的赢了,剑宗总不能驳了神君的面子,他……只要赢了,一切好说。”
“是啊,”千金少说不出更多的话了:“没事,他运气好得很。”
“今天凑了些皮子,本来想给你做鞋子的,”离火无忌把他拉到桌边,摸着狐狸皮:“这皮子漂亮,要不给你做衣服,但又不太够……”
离火无忌迟迟没有睡着,但师弟已经睡着了。千金少担心他,也担心风逍遥,其实师父说的不错,如果不是风逍遥强烈的厌恶此事,他本来打算浑浑噩噩,听师父的安排。
嫁给谁还不是一样呢,总是过日子,尽了本分就是。但小师弟不同,小师弟还很鲜活,心头那口热气很足,说得斩钉截铁——既然和别人也一样能过,那就不要破坏这对互相有意的小鸳鸯了。
“二师兄……”
等了许久,也没有别的声音,原来只是千金少在说梦话。离火无忌心里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苦涩起来,其实他很不愿意让师弟看到他如此狼狈的一面,他也是要面子的,但在这些事上,很多事由不得他——若是由着他,早已和大师兄成亲了。
第二天一大早,千金少烧了一大壶水,煮了面条,离火无忌把柴火劈了一些,汗出了一身,他住的地方不远处就是山,山上许多东西都是能用的,用煤只需要挖个坑,拿水一浇再一拌,一个大子也不需要花,柴火捡了不够,就去附近村子里收一些。
“二师兄!”
千金少出来时,一个包袱远远地扔进来,这一次落在地上就散开了,是几件玉佩玉簪,和一包银子。
离火无忌习以为常,把东西往柴房里一塞,之前的衣衫、银钱之物,已经占了好大地方。外面没一点声音了,离火无忌掩上门,再看院子里,哪里还有千金少的影子。
糟了,离火无忌连忙朝外面追,没过片刻,就在树林边看见两人遥遥而立。
“我与他的事,和你说不清楚,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师弟,还想管他和谁往来?”霁寒霄持剑而立,神色倨傲:“当年你大师兄尚且要敬我几分,小子,你还差得远!”
“我师兄要是愿意见你,自然迎你进去,如今是你不请自来,扰人清净,”千金少冷冷道:“至于我差不差,嘴皮子不算,凭功夫说话!”
离火无忌眼前一黑,想也没想就大喊:“住手!”没等他说完,霁寒霄剑光出鞘,千金少的刀也迎上寒光,飞沙走石,刀光剑影,堪堪十几招,两人又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