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家村祠堂外围满了人,皆是当地村民,还有保甲与那沈鹤、沈润二人家中亲戚,所谈之事,也皆是昨夜二人未曾归家之事。
宴宁背着书箧,远远看到祠堂外的人影,不由顿了脚步,面露诧异。
有个壮汉眼尖,看到他后,直接扬声喊他过去,“你是何人?”
沈六叔就在祠堂外与人说话,抬眼见是宴宁来了,赶忙上前与这壮汉解释,“这是村学的学生。”
这壮汉是保甲,村里出了事,自得更加谨慎,他闻言并未让路,而是眯眼将宴宁从头至脚仔细打量,“村学的……怎地这般面生?”
沈六叔道:“这是柳河村的孩子,来咱们这里上学都有七八年了,是过去沈老先生收下的。”
壮汉冷哼一声,将路让开,嘴里却是嘀嘀咕咕带着埋怨,“沈家的村学,净招些外村之人,怨不得会出事……”
沈六叔拉住宴宁朝里走,转身时朝那壮汉瞪了一眼。
“六叔,出了何事?”宴宁蹙眉低问。
沈六叔没有说话,待将他拉至一侧雕花石墙后,这才一面朝外张望,一面低声道:“沈鹤与沈润,寻不着了。”
宴宁眉梢微抬,虽无太大反应,但明显是愣了一下,不等他开口,沈六叔便朝正堂的方向撇嘴,“昨个儿夜里,刚至子时,沈鹤那老爹就过来咣咣砸门,我还当是出了何事,结果是那二人不知窜去了何处,一整日都未曾归家,人家家里人跑过来要人了。”
宴宁蹙眉,“可他们两个昨日并未过来。”
“可不是么!”沈六叔也是上了年纪的,昨夜被此事折腾的一宿未睡,此刻眼下都还泛着乌青,“我与他们说,他们不信,非要连夜叫我将沈先生喊来,还去寻了昨日过来的学生,挨个的问啊!若不是你住得远,怕是你家也得折腾一宿!”
宴宁与这两人相识也有七八年了,可若说交情,近乎于无。
他每日来祠堂,只为读书,若能得半分空闲,也是会帮沈六叔干活,前几年老先生还在时,他甚至冬日里还会帮先生洗衣,总之,他从不会与学子们嬉戏谈笑,所以在好些学生眼中,宴宁便是个呆子。
但在沈六叔眼里,宴宁可是个乖到不能再乖的孩子,所以他才放心与他说了这么多。
“不是我不忧心那二人,实在是他们太不像话了。”沈六叔提起那两人,就一肚子气,平日里对同辈的嚣张跋扈,对他这个长辈也是扬着下巴,就好像他是这学堂的老仆一样。
“依我看,没准是昨日溜去县里了,夜里怕积雪路滑,索性就不回来了。”于沈六叔而言,沈鹤那种孩子闹出啥事儿他都不觉奇怪。
沈家人也知道沈鹤是个什么脾性的,昨晚见他迟迟未归,自然以为是贪玩,可即便再胡闹,沈鹤也会忌惮他爹几分,不可能过了子时还不归,如此,沈家人自然会着急,要找来保甲去寻。
至于沈丘,沈六叔也从院外那些人口中探听到,昨晚沈里正头一个就寻去的他家。
“那沈丘昨晚倒是归家了,可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据说是起了高热,烧得稀里糊涂,一问三不知,光说是有人打他了。”而打他之人是谁,又是在何处打的,便怎么也问不出了。
宴宁从头至尾,未问一句话,却是从沈六叔口中全部知晓。
一切与他设想的几乎一致。
若他此刻显得尤为关心,或是过分惊讶,反倒是与寻常的性子相左,所以他只是蹙了眉心,犹豫了片刻后,低声问道:“那六叔,今日何时授课呢?”
出了这等事,哪里还能继续授课,沈六叔无奈地摆了摆手,“回去罢,先生说了,先停课三人,待三日后如何,到时再看罢。”
也是宴宁住得远,无人与他知会,今晨才白跑了一趟。
待他回到家中,何氏与宴安得知后也皆是一惊,到了午后,沈家村的事便在十里八乡彻底传开。
隔壁的王婶听闻此事,也跑了宴家一趟。
她眼下也是乌青,天气越冷,那赵伯越是馋酒,昨晚喝醉又吵又闹,扰得宴家都睡不安稳,更别说王婶。
她拉着何氏赔礼,将那赵伯咒骂了一通,随后又问起沈家村的事,王婶也知,宴宁在沈家村的村学读书。
何氏自也没有瞒她,便将宴宁带回来的那些消息说予她听。
王婶听后摇头啧啧,“哎呦,我方才可听说了,沈家村已是差人去县衙了,看来这事要闹大!”
至于闹得多大,还得看这两人到底身在何处。
当天夜里,沈丘终是高热退去,慢慢清醒过来,他尚不知事情已是闹大,支支吾吾不敢说三人是去碾坊赌钱。
沈鹤的老爹看他如此,便以为他有所隐瞒,当场差点扑过去将他从床上拽下。
越是如此,沈丘越怯。
最后被带至县衙,才道出了那晚之事。
“我只是出来撒尿,便被人敲晕了去,待醒来就在那林中,我去碾坊寻人,他们已是散去……”
沈丘当时醒来后,浑身上下都是疼的,尤其那脑袋,晕沉到连走路都费劲,他只以为是哪个心眼狠毒的,嫌他一输钱就去撒尿换运,就打他撒气,根本没想那么多,而那二人也弃他不顾,先行回了家中。
他摸黑强撑回家,一路被冻得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到了家中,又因受寒起了高热。
碾坊四周,当日就已经派人寻过,得了此话,县尉带了三十余人,又将整个林子仔仔细细搜寻了一番。
这一搜,还当真是搜到了。
两人死状极惨,坠下枯井时皆已断了手脚,后又被那石块砸压至身形皆变。
王婶听得此事,又跑到宴家,一进门就拍着腿叹,“那场面真是吓死个人了!谁能想到啊,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就一口气杀了两个人!”
宴安正在补衣裳,闻言手指一抖,被扎了也顾不得,白着脸色问道:“怎……怎会如此?他们不是同族的么?”
“可不是么,既是同窗,又是同族,三人皆是沾亲带故!”王婶往炕边一坐,低声道,“不过我听说,这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沈鹤,仗着自己父亲是里正,平日里嚣张跋扈,得罪了不少人……”
那日在碾坊赌钱的几人,也被叫去了县衙,那些人皆说,沈鹤脾气大,饶是沈丘、沈润二人对他言听计从,平日里也少不了挨骂,有时还会被踹上几脚。
“许是忍得太久,那孩子才生了恶念,下此毒手。”
王婶说至此,忙抬眼朝窗外正在劈柴的宴宁看去,“咱们宁哥儿这般懂事,也不知平日里可是遭过他们欺辱?”
王婶也是算是看着这姐弟二人长大的,虽说宴宁从小就话少,但模样生得心疼,该有的礼节又不差,王婶也是打心眼里关心他。
经王婶这般一问,宴安与何氏心里皆是一惊。
“我……未曾听宁哥儿说过这些。”宴安彻底放下手中针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素日只关心宴宁可否吃饱穿暖,对他在学堂如何过的,半分都不了解。
宴安心里又愧,又怕。
送走王婶,她来到宴宁身边。
宴宁一看她上前,赶忙将斧刃移去一旁,“阿姐,怎么了?”
他说着,想要抬袖擦汗,可那手臂刚抬了两分,便忽然想到什么,又将手落了回去,顶着那一头汗珠,朝宴安身前迈了半步。
果然,宴安在看到他额上的汗时,不由分说拿起帕子,就帮他擦了起来。
“他们可有欺负过你?”宴安声音很轻,手上动作更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温柔。
宴宁喉结微动,险些便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还是叫他咽了回去,他眉心微蹙,一脸茫然道:“阿姐是说谁?”
宴安知道,方才王婶在里面说的那些话,宴宁应当未曾听到,可不管是沈丘、沈鹤,或是旁人,她只想知道,她的弟弟可曾在外受了委屈。
“不管是谁,可有何人欺负过你?”宴安说着,鼻根忽然泛起一股酸涩,眼睛也跟着红了。
冬日清冷的光线落在她的面容上,将她肤色映得更加白皙,而那微红的眼眶,也在宴宁的沉默中逐渐湿润。
眼看那泪珠即将滚落,宴宁终是从怔然中回神,下意识抬手用拇指在宴安眼角,将那坠落的泪珠拂去。
“阿姐莫要难过……”宴宁嗓音里透着几分微哑,他喉结抽动,忙将手放下,视线也立即移去了别处,“没有人欺负我。”
宴宁的这番举动,落在宴安眼里,就是心虚的表现,她更加笃定,宴宁是受过气的,只是怕她担心,或者不敢说出来。
宴安下意识拉住宴宁,去寻他目光,“宁哥儿何时会骗阿姐了?还不同阿姐说实话。”
宴宁终是不再躲避,又慢慢朝她看来,“同窗有时……会笑我只知读书,许是读傻了,至于旁的,当真是阿姐多虑了。”
“真的?”宴安似还是不放心。
宴宁却是肯定地朝她点头,“我平日不是在村学,就是在家,无人会欺负于我。”
村学里有沈修与沈六叔,那二人的确对宴宁有所关照,而家中有她与阿婆,更是不可能叫他委屈。
宴安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情的确无异,这才终是放下心道:“如此便好,往后若是有人欺负你,定要回来与阿姐说。”
小时候的宴宁在她面前,乖巧得过分,如今大了,也一样听话,他笑着朝她温声道:“阿姐放心,我会的。”
宴安点了点头,想到王婶方才带来的消息,她欲言又止,毕竟这样可怕的事,就发生在宴宁身侧,她生怕说出来也将他吓到,犹豫再三后,只温声道:“天都快黑了,莫要再忙活了,收拾一下回屋休息吧,阿姐还有事要与你说。”
“好。”宴宁笑着看向宴安,在她要将那帕子收起时,又说自己身上出了汗,要擦身,顺道帮她将帕子也洗了。
总归这帕子上也是他的汗,宴安便未想那么多,顺手就将帕子塞给了他。
宴安回屋继续做绣活,又将方才问出的话与何氏说了一遍,何氏也放了心,还说待村学开课,再送些东西去,给那沈六叔也带一份。
院里,宴宁将柴火收拾妥当,便来到灶房烧水。
一想到方才阿姐含泪抬眼望他的模样,他便觉得心头燥热,闷得他快要呼吸不畅,索性褪了衣裳,赤身候在灶台旁,然越是不叫自己想,那画面便蜂拥而上,时而是那梦中之镜,时而是那画中之象,总归不论如何变换,女子的面容始终都是阿姐一人。
宴宁喉中愈发干渴难忍,他拿起灶台上的碗,舀了满满一碗冷水,仰头大口灌下。
水流太急,从唇角溢出,沿着下颌滑过喉结,流至身前,顺着那蜿蜒的线条,一路洇湿。
他顺手抓起一旁的帕巾,胡乱擦拭,唇角,颈侧,锁骨,胸口……直至指尖触及那处,他才猛然一顿,整个人瞬间定住,只将目光,缓缓朝下看去。
若在未看那画册之前,每当他意识到这处有了变化,他会觉得嫌恶,会觉得污浊不堪。
可自从那日,他将那画册细究之后,方才渐渐悟出,此为欲,为人性。
若无此念,何来后人?
这不是错,也不该是错。
这般想着,他缓缓将头扬起,将那帕巾紧紧攥入手中,顺着那蜿蜒的水流,慢慢朝下拭去,在触碰的瞬间,他双眼骤然闭紧,喉中传来一声沉沉闷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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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