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三人,未曾去学堂。
不光是他们,还有几个年岁小的,也未曾来。
沈修没有追究之意,毕竟今晨的雪虽小,可自霜降以来,寒气一日胜过一日,天也黑得愈发早了,有时还未散堂,窗外便已昏昏沉沉,好似将至夜幕。
晨起看着雪不大,可若要下一整日,到了散堂之时,怕也会积雪结冰,步步难行。
若是从前的老先生,看到眼前这一幕,定是要拍案而起,厉声责骂,说他们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干脆撕了书,回去种田。
然而沈修不仅未曾责怪,反而见雪未停,还允他们早早归家。
宴宁并未离开,而是拿着两篇策论来到沈修面前,恭敬有礼地双手呈上,“不知先生可否得闲,帮学生解惑一二。”
沈修未觉意外,自一月之前,他就与宴宁说过,柳河村路远,若天黑得早,他可提前散堂,宴宁却说,年后便至县试,他不敢懈怠,便未曾有一日早退。
沈修惜才,平日里待宴宁总是多一分关照,且此刻还未到散堂时辰,原也该帮他才是。
沈修接过策论,唤宴宁坐在身侧。
这是两篇分别关于守令安民与赋税之平的策论,每篇皆是两千余字,字迹工整,未见一丝涂改,或是明显顿笔之处。
沈修尚未细看所撰内容,便已是连声称赞,“上千余字,能有此一气呵成之势,已属少见。”
然沈修细读之下,每篇皆有诸多有待商榷之处。
谈不上对错,只是因宴宁到底年少,又久居于偏远村落,难以了解当下时事,观念颇为陈旧。
沈修授课向来喜欢引学生自己悟出,而非他直接灌输,所以发觉错处,只是与宴宁用商讨的语气细细引导。
宴宁只是稍微点拨,就能通晓,他却是朝外间看了一眼,见天色尚未沉下,便一副茫然不知,等沈修点得更透,才微微颔首。
酉时将过,天色已沉。
宴宁收好书箧,离开祠堂。
沈鹤三人整整一日都在林中那废弃的碾坊里,碾坊里皆是年轻男子,约有七八人围着赌桌叫喊。
麻子脸名为沈丘,自他开始赌钱以来,手气稍有不好,便喜欢外出撒尿,甭管尿不尿的出来,溜达一圈再进屋,有时还当真能换了气运。
“邪门儿!怎就又输了?”沈丘抬手在脸上一抹,急得忙与沈鹤道,“不成不成,快叫我去尿,再憋可就坏了!”
说罢,也不等沈鹤训他,赶忙提了油灯便钻出门来。
这一出来,沈丘便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瞅着就要滴出尿来,他也顾不得林中漆黑,揪住裤子快步就朝碾坊后跑。
他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撩开衣摆,须臾后,长出一口气,还未来及提好那裤子,便觉脖颈骤然一痛,整个人都无了知觉。
屋内,沈鹤左等右等未将人等回来,骂骂咧咧就朝矮个子道:“去看他是不是死外面了!”
矮个子叫沈润,他将门推开,并未出去,只是朝外喊了一声。
此处茂林极偏,也正是因为太过偏僻的缘故,这座碾坊后来才会废弃。
漆黑的林间无人回话。
沈润也打了个寒颤,回头对沈鹤道:“鹤兄,瞧着天色应当已是散堂了……”
三人今日没去村学,但还是得按照散堂的时辰归家,否则家中询问,得知闲跑了一天,定要好一通责骂,沈鹤不怕挨骂,怕的是不给他钱花。
“罢了罢了!”沈鹤大手一挥,朝桌上扔下几个铜板,转身将脚底下的书箧朝沈润丢去,“老子回了,下次必定让你们输得当裤子!”
旁边几人与他们年岁相当,都是附近村里的游手好闲的人物,也知沈鹤父亲为里正,平日里多容他几分,也知他们三个今日输得惨,便不与他计较,纷纷笑着称好。
沈润本就个子矮小,又挂着两人的书箧,已是走路踉跄,还要满面笑容地帮沈鹤将门抵住,等沈鹤大摇大摆出了屋,他才松了口气,挺着那小身板摇摇晃晃跟随其后。
屋外漆黑一片,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一日的小雪,也让地面积了一层寸许高的积雪,借着雪光,沈鹤看到有排脚印,朝那碾坊后的方向去了,一看便知是沈丘方才留下的。
“死麻子还不滚过来,这么黑,是要老子摔死在道上?”沈鹤声音扬得极高,若平时,沈丘早就屁颠屁颠跑来赔罪了,可今日除了身后碾坊内的声音,四周再无任何响动。
沈鹤沉着脸,提步顺着那脚印寻去。
碾坊已是废弃多年,四周杂草丛生,沈鹤本就输得憋火,此刻已是没了那耐性,正要出声再喊,却见杂草那头,似有光亮传来。
不等沈鹤开口,沈润赶忙上前,一面将枯草往开扒,一面朝那头喊,“麻子?”
沈丘的确在那里,他背对着两人而坐,不知在作何,那油灯搁在他腿边,也被寒风吹得忽明忽暗,映的人影在地上乱晃,像那话本中的鬼。
“愣着干嘛,还不去看看!”沈鹤抬腿就是一脚。
沈润也顾不得害怕,捂着屁股连忙就朝前方跑,身上的书箧咣当撞在一处,让他显得更为笨重,然跑至一半,忽地脚下一空,只听“哎呦”一声,沈润瞬间消失在了路面上。
沈鹤心头一惊,此处虽是昏暗,可多少有那油灯带来的一些光亮,他是亲眼看着沈润消失的。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定是跌进了什么地方。
借着微弱光亮,沈鹤提步慢慢朝前探去,只见路中的杂草堆下,竟掩着一口枯井,井口的石堆歪斜凌乱,别说是在黑夜,就是青天白日,也极有可能不慎坠落。
沈鹤平日里胆子再大,此刻小腿肚子也是开始微微颤抖,他稍稍俯身,朝里望去,然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也不知这井到底多深,沈润是死是活。
平日里虽然跋扈,可到底都是沈家人,沈鹤不会当真弃他不顾,便扬声朝里面喊道:“沈……”
“润”字未出,脑后忽地“嗡”了一声,仿佛天地炸裂,火光自颅骨迸出一般,他身子顿时一僵,旋即闷声倒下,朝着眼前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直直而去。
宴宁也不知,沈鹤有没有被那石头砸死,不过无妨,就算没被砸死,摔入这四丈深的井里,也会即刻没命。
就算还能存有一丝鼻息,也会无力呼救,更遑论从里面爬出,且他并未做完。
宴宁将手中沾血的石头,丢入井中,又用袖子擦了擦鼻尖上的血迹,随后,转身来到一旁的枯草堆,从里面又抱起一块石头,再次丢进井中。
当初碾坊的人搬走时,害怕这枯井害人,就将这井用石头填了。
自宴宁得知沈鹤有了侵犯阿姐的念头以后,他每日不论是去村学,还是散堂回家,只要路上无人,他皆会用疾跑代替步行,两月余的坚持下,他疾跑的速度愈发快,平日一个时辰的脚程,如今不过半个时辰便能到。
他可以用这半个时辰,做很多事,比如,每日散堂后,提着书箧看似回家,实则绕道至此,将这井中的石头悄然搬出几块……
此刻,他又将石头一块块沉入井中,在沉至过半时,宴宁从衣摆内侧,撕下小指大小的布条,扔入其中,随后继续沉石,直至井口再也放不下,便用枯草与雪泥重新覆盖其上,用脚踩得极为紧实,又撒些枯叶,让此处看似与背出并无异样。
如此,他才回到了沈丘身侧。
沈丘尚未醒来,只是敲晕自然不够,很容易中途便醒,所以他提前采了野菌,在他晕厥后灌下了那野菌水,按照所服之量,最快也需一个时辰才能醒。
他吹熄油灯,借着雪光,退下身上这套衣衫鞋靴,还有那副手套,皆帮沈丘重新穿好。
这原本都是他的,他也还给了他。
如此,便只剩最后一事。
宴宁抬起沈丘的手,戴着手套,做了方才那些事,手自然不会有所划伤,只有手套会有磨痕,可若是使力过猛……
宴宁毫不犹豫,用力将他拇指朝后掰去,听到“咯嘣”一声脆响,他才缓缓将他松开。
宴宁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将自己隐在一棵树后,微阖双眸,将那已是在脑中过了无数遍的章程,仔仔细细又过一遍。
确认无异,他方离开。
戌时已过,天色彻底黑透。
何氏望着窗外,忧心不已,“也不知宁哥儿何时回来呐?”
“阿婆莫要着急,今日下了雪,路上湿滑,宁哥儿难免走得慢些,应当是快到了。”宴安说着,将手中的碗筷摆放在桌上,又道,“若不然,我去接他罢。”
何氏忙道:“你可别瞎忙活,之前那脚还没好利索,若是再崴了,可如何是好?”
想想也是,宴安没有逞强,披了衣裳准备去门外等,然刚走到院里,宴宁便回来了。
“阿姐。”他朝她弯唇,露出好看的温笑,只是他因赶路的缘故,呼吸微乱,鼻尖也被冻得通红。
看到弟弟如此模样,做姐姐的哪能不心疼?
“站着作何,快些进屋暖暖身子。”宴安赶忙招呼他进屋,宴宁却还是站在原处朝他笑,“阿姐,我不冷的。”
看到阿姐,就不怕冷了,什么也不怕了。
宴安可不信,顺势就握住了他的手,“都快冻成檐下的冰条了,还不冷啊?”
那股窒闷感又一次席卷而来,宴宁看着身侧的宴安,目光微滞。
指尖微蜷,拇指在她温热的手背上,极轻地蹭了一下,只这一下,便立即止住了动作,将目光移去了别处。
宴安并未觉察出异样,只觉这孩子手实在太冰,便下意识如小时候那般,一面搓着帮他焐热,一面将他拉进了屋。
“你这孩子,太过实心了,沈先生若允你提早回来,你回来便是,干嘛硬生生等到散堂啊,你可知阿婆多忧心你吗?”何氏拿起一块热腾腾的饼子,放到宴宁碗中。
宴安则倒了温水给他,叫他好生先将手泡一泡,莫要得了冻疮。
宴宁乖顺地洗了手,脱去外衫,来到桌旁坐下。
面对何氏的关切,他还是寻了那个理由,“快至县试,我尚有许多不明之处,想好好向先生讨教。”
何氏叹气,这里地处偏僻,入冬后,寻常人戌时便要就寝,他年宁哥儿却是到了这个点才归家,若到了深冬,天寒地冻,再染个寒疾,莫说科举,身体都成了问题。
一旁的宴安,见状开口道:“宁哥儿,阿婆与我希望你能考取功名不假,可我们更是希望你能平安康健。”
宴宁缓缓抬眼,看着宴安,点头应道:“阿姐,我知道了,明日我会早些归家。”
宴安说的话,宴宁向来是会听的。
何氏这才放下心来。
晚膳后,宴宁也还是要擦身,洗里衣,这段时日,他一直如此,所以宴安与何氏已是习以为常。
只是他今日还需将帕巾洗净,这是阿姐亲手所绣的,他舍不得扔,更是不愿因沈鹤的缘故废了这帕子。
他用草木灰混合着皂荚,仔细揉搓了数遍,洗得双手泛红,有了微微刺痛,终是看不出血迹,只留了一丝浅浅的黄痕。
这一晚,宴宁睡得很沉,他在梦中,又一次梦到了阿姐。
她将自己紧紧揽入怀中,用身上的温度帮他取暖,又用脸颊与他相贴,那声音里带着几分祈求。
“一定要挺过来,若你挺过来了,日后我便是你阿姐,我们便有家了,醒过来吧,阿姐不会丢下你的……”
“我们一家人,永远也不分开。”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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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