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河村到沈家村祠堂,需一个时辰的脚程,若逢雨雪天,路上难行,有时则会更久。
这条路宴宁走了七年,可以说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甚至连路上有几棵树,有几道沟,有几个土坡,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平日宴宁总是头一个到,到了之后会帮沈六叔打扫庭院,也会帮忙去擦桌椅,而今日,他入堂时,堂内来的学生已是过半。
虽未迟到,宴宁却高兴不起来。
他盘膝落座,手指下意识在膝头不重不轻地敲了几下。
这样的速度,还是不够快。
午间休息时,家在沈家村的学生,大多会回去用饭,若住得偏远,或是不愿折返的,便会留在祠堂,待今日彻底散堂,才会返回家中,宴宁便是后者。
沈修前脚离堂,后脚堂内喧哗四起。
沈鹤私下里再看不管沈修,明面上也会有所收敛,此刻他歪着脑袋,朝身侧的麻子脸使了个眼色,两人将目光齐齐落在了宴宁身上。
宴宁如往常一般,似对此毫无觉察,垂眼将书箧打开,从那最上层拿出他的旧葫芦,饮下几口后,又不紧不慢将那布包打开,这里面包着烧饼和鸡蛋。
从前老先生便说,读书久了,最好能去林中休息,这般才不会年纪轻轻坏了眼睛。
宴宁一直谨记先生叮嘱,如往常一样,拎着葫芦和布包,去了祠堂旁边的树林。
不多时,矮个子守在正堂门口,堂内便只剩沈鹤与那麻子脸,沈鹤一个眼神,麻子脸立即来到宴宁桌旁,从那书箧里将画册取出。
画册所放的位置,与昨日没有半分不同。
沈鹤接过画册,随意翻了几页,见并无损坏,得意地朝麻子脸道:“这法子如何?”
麻子脸自是赶忙夸赞,“哎呦!还得是鹤兄,能想到这般好的主意!”
若宴宁没发现,他们会将画册取回,若被宴宁发现,这画册上又没有名字,到时三人一口咬定,并非他们之物,谁又能拿他们如何?
“也不知那呆子到底知不知道?”麻子脸道。
沈鹤一甩折扇,一面轻摇,一面朝堂外走去,“管他作何,老子还能怕他不成?”
三人大摇大摆离开祠堂,钻入一旁树林,朝着隔壁村的一处废弃碾坊走去,那是闲人聚赌之处。
路上,那麻子脸想到方才画册里的画面,咽了咽口水道:“那柳姑娘前日里差人送了信,说她想咱们了,要不过几日,去镇上瞧瞧她?”
沈鹤冷嗤,“想个屁,就那模样倒找钱老子也不去!”
矮个子快走几步,追上沈鹤,谄笑道:“我昨日专门差人打听了,那呆子姐姐的事,不知鹤兄可想听听?”
沈鹤合了折扇,眯眼看他,“说。”
矮个子笑道:“年纪双十,尚未婚配……”
老槐树后,宴宁细细咀嚼着口中炊饼,听着三人谈话,待他们彻底走远,他咽下最后一口,慢慢将手背抬至面前,缓缓张口,将那手背上正在四处游窜的蚂蚁,吃入口中。
今日散堂,宴宁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回到了柳河村,可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隐在了一处幽静的林间,估算着时辰与往常到家时差不多了,这才提着书箧回到家中。
晚上还是喝粥,配着何氏腌的小菜,宴宁似乎很饿,喝了一碗又一碗。
见他比平时饭量大,何氏心中欢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该多吃些,明日让你阿姐再多熬点给你!”
宴宁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一事,“沈先生今日与我说,最快年底,最迟正月初,县里会张贴告示,到时他会来写结保文书。”
何氏愣了一下,赶忙就问:“沈先生要来?”
“嗯。”宴宁朝身侧宴安看了一眼,回道,“沈先生说,要我带着户帖与他一道去寻里正,求证无误后,方才能写文书作保。”
何氏点了点头,“放宽心罢,阿婆将那户帖锁箱子里了,待到时候拿出,我同你们一道去寻里正便是。”
宴安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但宴宁却是知道,她心里有事。
夜里宴宁入睡前,去了灶房擦身,还将那早已被汗浸湿的里衣脱去,顺手洗净晾在了院中棚下。
往后整整一月,他夜里几乎都要如此。
从前宴宁也会日日擦身,但那里衣却洗得不似近日来这般勤。
宴安觉得奇怪,便直接问他。
宴宁回道:“也不知为何,入秋以后,口干舌燥,常会出汗,若汗味过重,入学堂时恐会失礼。”
“火气太大的缘故。”何氏肯定道,“你爹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如此。”
何氏是笑着说的,但那眉眼间却是多了几分怅然。
宴安想起这段时日,宴宁时常晨起后嗓子沙哑,便也觉得是与火气有关。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入了冬,晋州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沈先生在入冬前,特地与众人嘱咐,若哪日晨起遭了大雪,便莫要再来。
宴宁却知,大小之分,个人理解并不相同。
沈先生口中的大,落入沈鹤等人的耳中,便与今日的雪没有分别。
他知道,沈鹤今日不会来学堂,即便沈修日后追责,他也只会故作无辜。
可沈鹤若是不来祠堂,又回去何处?
跟了他整整一月的宴宁,最为了解不过。
宴宁摸黑起身,穿好衣裳,提着书箧离开家中。
冬日的清晨,又飘着雪花,别说路人,饶是平日里看家护院的狗,此刻也缩在屋中不肯外出。
若是到了散堂时,天色也比从前黑得更早,更快,更冷,也会比此刻更无人……
宴宁等这一日,已是等了许久,每每想到,阿姐的名字与那些污言碎语一并从沈鹤口中而出,他便觉得万分难受。
不过好在,过了今日,他便永远也听不到了,那张嘴,也永远说不得了。
宴宁:可以惹我,别惹我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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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