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三年一次的会试，会有许多的举子携乡人一同上京，亦有不少无心功名的文人墨客趁此机会，辗转来到京城，寻求一个一举扬名的机会。
若说会试之前的文人们尚在蛰伏，以会试开始为标志，实则是一个讯号——预示着这场恣意高歌、轻衣胜马的四月的开启。
非但是商人兴奋地开始摆出各色瓦罐糕、绿豆饮等新鲜式样点心，连清高自许的文人也瞅准了商机，抓紧时间在各秦楼楚馆、茶楼酒肆中吟诗弄月，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从而谋得书画能卖得更体面的价格，或是成为某位达官贵人的阶下客、座上宾。
今日酥雨霏霏，云影风清，若是出游，想必单从欣赏在这和煦天气下的草木人情，便能得赏心悦目之感。
周绯月方才从云虔家回到茶楼，便见洪梅州扶轿而立，手中执着一卷泥色画卷，腰间时常系着的勾金长巾，垂着头，似在看着眼前的燕巢。
雏燕衔着一根细长的虫，燕巢许是被昨夜的风吹落在地，原先母燕衔来的泥和碎叶树枝有大半因为掉落时的惯力碎落在地，不说舒适，就连遮风挡雨也是难事。
那雏燕懵懂地伸缩纤细的脖颈，享受母燕留下的最后一点口粮。
周绯月走进洪梅州身边。
今日并不和暖，他却穿得分外单薄，短短时间就掩口咳嗽好几次，简直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不知今日雪涛先生发的那门疯，仿佛见不得自己好过似的。只是余光看到周绯月后，他嘴角又带起平日里那种闲散平和的微笑，看起来轻快不少。
这窝燕子是前些天端王送来的，原本他想送喜鹊，被洪梅州取笑了一番，说他太俗。
喜鹊是公认的喜鸟儿，可太直白总是会显得俗气。
洪梅州说，恰巧茶馆开业是春天，燕子回迁，就送一只燕子罢了，应景。
洪梅州蹙眉，可惜道：“这雏鸟被长鸟抛弃了，怕是活不长。”
周绯月问：“先生，要把它带回家里养起来吗？”
这鸟儿毕竟是端王送的东西。
“不必。这鸟儿毕竟是端王送的，你看他何时有过爱物之心？让它在外面自生自灭罢，”洪梅州拂手，“随我去端王府，昨日用他试茶，多有唐突，我们给他赔礼道歉去。”
言罢，他抬脚上轿。
今日阴雨霏霏，其实算不得是好天气，洪梅州身子骨向来弱，小歌楼被御令查封后，白医师在洪梅州身上用的药比以往多了一倍。
洪梅州这身体本就是药罐子灌出来的，如今一个药罐子涨成了两个药罐儿，他整个人仿佛一株会动的药草，还是药味浓郁的那种，被那股药味腌得入了味。
他的轿帘是红梅覆雪的纹样，那双手瘦的骨节分明，透明的苍白沾了雨水，骨节处透进难耐的湿冷，红了一片。
周绯月不上轿，转身道：“先生，我去给您取披风。”
洪梅州默不作声。
周绯月弯腰捞起那只雏燕，将门帘掀起，留下一阵噼里啪啦的珠玉清响。
李管家将洪梅州来访的消息告知端王时，他正与仇铭密谈。
两人中间摆着一桌棋盘，只是两人显然都不是精于此道者，这棋盘实属上乘，做工精致，棋盘是云色琉璃所制，间隔着异色芙蓉花云纹，外观雅致。
两人面前摆着的棋子虽看上去并无稀奇，但棋子与棋盘相撞，其声如清泉流水，琅环叮铃。
李管家进门时，端王手里的白旗子抖了抖，险些落到棋盘上。
听闻来客是雪涛先生，端王一只细嫩的手攀上胸口，松了口气，气音轻缓下来：“快请雪涛进来。”
洪梅州披着日常的那件酒红披风，端着一张温和的笑脸进门来：“殿下如今醒了？”
端王“嗤”地笑了声：“你如今在我面前越发放肆了，先斩后奏的功夫又有进益。”
“多有唐突，我心里过意不去，这不，这就亲自就给您赔罪来了。”
洪梅州嘴里说着赔罪，可行动却不慎拘谨，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做出点弧度，却看不出友善的意味，与他对视的时候，那双浅色瞳孔意味不明地让对方的心凉下去。
端王没看洪梅州。
他的目光落在递过一支画卷的周绯月手上。
这幅画用亳州泥洗纸画成，这纸的特色便是色与质地都与泥土极为相似，多是医家用它来绘制草药卷轴图鉴，极为逼真。
倒是一位塞北草原上的亲王，独树一帜地用这纸来画工笔花鸟，栩栩如生，仿佛沾着泥土的气息，是如今流行的新鲜式样。
只可惜端王殿下对画如何漂亮无心鉴赏，他挑起一条颇为俊逸的长眉，温声赞道：“周姑娘这只手生的好看，‘出淤泥而不染’。”
他接着叹了口气：“只是素净了些。”
端王殿下起了兴，想起上回在鹤川上没看成的裹金妆银的牧云班花魁，起了一片怜惜的心思。
他伸出手绕过那幅画卷，牵住周绯月一只骨意清研的手：“周姑娘，本王送你几件首饰如何？”
他话音未落，就被洪梅州打断：“王爷，绯月是习武的粗人，她赏不来您的首饰。”
他因为身上久病的缘故，平日里非坐即躺，美人椅几乎和他整个人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端王从未见到洪梅州如此快的站起来过。他一时之间来不及计较洪梅州对他的不敬，迅速扶稳洪梅州，双手托着他手臂，带他坐下。
洪梅州原来躺着，起身太快，眼前黑灰一片，晕得站不稳，缓过去后，端王谑笑道：“我就是一时犯病了，知道你护犊心切了，我今后对周姑娘一定敬重——别用那种劲儿看着我，我不吃你那套！”
一分钟后，扬言“不吃洪梅州那套”的端王苦大仇深地面对一只浑身长刺的榴莲，不可置信道：“……你真要吃这个？”
“我要吃你剥的这个。”洪梅州半躺在美人椅上，无甚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