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鄯善来的人,殷宗独自静坐片刻,却总觉得心里像堵着一块巨石,底下压着烈焰岩浆。须臾,他索性骑马出了城,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恣意驰骋,直到夜幕降临才又回了乌垒城。
但这团火气并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甚至有种可以把巨石焚为齑粉的错觉。他孤独地在偌大都护府走来走去,始终无法让自己静心,偶然想起东方枢带来的几箱东西,说是让他一定要看,他之前一时忙忘了,这会儿终于有空瞧瞧。于是他让管事把箱子都搬来放在院子里,自个儿翻找起来。
东方枢不改豪奢本性,也许是可怜好友在西域吃不好穿得差,所以带了许多人参鹿茸,貂皮狐裘之类的物品,甚至还有几套金杯玉盏。
殷宗翻翻找找,觉得无甚特别之物,正要命管事把箱子抬走,忽然发现一个箱子的角落里躺着个匣子,他还没打开看过。
匣盖打开,入目满是各式各样的伤药,有些是拿油纸包好,有些是拿瓷瓶装着……但都无一例外贴着写了药名的纸,纸上还用更小的字写了主治病症和用法用量。
殷宗看着这些字,指尖微颤,想触碰又不敢。
跟他写的字只有三分像,字体字形仍是软媚有余,筋骨不足……她的一手字都是他教的,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殷宗捧着这些药,脸上神情说不清是哭是笑。
此夜寂静,乌垒城和京都相隔数千里,但却通过这一匣子药,仿佛连在了一起。
……
在京都内城东南角的永和里有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就坐落在嵩明寺、修梵寺和光明寺旁边,从外面看平平无奇,但路过总能闻到若隐若现的药味,外人都猜测也许是哪个药商老板的家宅,全然不知里面住的竟是曼华翁主。
这处宅子是姬暄挑的,考虑到茟奴学医住在奉翁家不方便,而且也不想她宫里宫外来回奔波辛劳,索性给她置办了这处“别院”。原本只是个歇脚过夜的地方,但茟奴却很喜欢这里,一年大半时间都待在此处。
此时,茟奴和燕歌正在家里准备药材,打算过几日借寺庙布施的机会赠给百姓。
“藿香、白芷、厚朴、紫苏、半夏……”燕歌俨然是大管家的做派,身后跟着两三个侍女,一边清点药材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好了,这些药包一起,是为藿香正气散,别弄混了。”她写好药方名称,交给其他侍女收拾,又去看下一堆。
“燕歌,”茟奴过来,告诉她自己的想法,“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做成藿薷汤好,此方可治伏暑吐泻转筋。端阳前后五毒生,天气又热,老幼更容易受到暑邪侵体,还是饮藿薷汤更好。”
“好。”燕歌喊住包药的侍女,让她们先别着急,问道:“藿薷汤还要加哪几味药?”她在茟奴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药理。
茟奴道:“藿香正气散再加三味春薷饮便是藿薷汤,三味乃是香薷、厚朴、白扁豆,不过……”
“刚才的方子里已经有厚朴了,那就再加其他两味,这样可好?”不等她说完,燕歌已经知道了,先一步说了出来。
茟奴见她与自己如此默契,莞尔一笑:“好得不能再好了。”
诸事完毕已是傍晚,茟奴和燕歌都忙出一身大汗,于是二人相约去浴池游水。她们都在吴城长大,幼时习惯了在河流溪水里玩耍,所以药宅这里专门凿了个又宽又长的露天浴池,在炎炎夏日引来泉水洗濯,消暑清凉。
茟奴来的时候燕歌已经在池子里玩了一会儿了,见了她雀跃招手:“阿茟快进来。”
茟奴走到池边坐下,低眉轻解罗裳,只留了心衣亵裤,然后便准备下水。
燕歌游过来:“穿这些作甚么?都脱了。”说着打算伸手帮她。
茟奴赶紧抬臂挡住胸口,害羞地摇了摇头。
见她脸红,燕歌噗嗤一笑:“哎呀呀,我们阿茟长大了,连姐姐都不能看了。”她凑近故意逗茟奴,“既然不给我看,那你想给谁看呢?”
茟奴咬唇,软绵绵瞪她一眼:“谁都不给看。”
燕歌咯咯地笑,打趣道:“那要是以后你的夫君想看,你给不给他看呢?难不成洞房花烛夜,你打算和新郎官和衣而眠?”
茟奴被她说得愈发脸红,干脆捧起水泼过去,浇了燕歌一个透心凉,燕歌不甘示弱,撩水反击。一时间,只听浴池里水声哗啦,波翻浪涌。
待到二女都玩累了,暂时“偃旗息鼓”,燕歌和茟奴靠在浴池边歇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阿茟,我说真的,”燕歌仰望头顶,墨空繁星点点,“你是时候挑个好男人成婚了。”
提起这件事茟奴很是抵触,垂眸否定:“我不要。”尽管这段日子以来姬太后没有明说,但她每次入宫问安或是赴宴,总能“碰巧偶遇”一二男子,皆是京城未婚的青年才俊。次数多了,饶是她反应再迟钝也察觉到了猫腻,心中生出深深的厌烦感。她本想当面给姬太后说清楚,可一对上姬太后愧疚且不知所措的表情又心软了,把狠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我不嫁人,”茟奴倚上燕歌肩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现在是很好,但是阿茟,你不能一直这样逃避。”
燕歌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实在是太了解她了,一语中的,揭穿了她这三年来的故作无情。燕歌转身,双手扶住茟奴的肩膀,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因为身边其他人都过得不好,就觉得自己也不会幸福,从而失掉尝试的勇气。”
章台街长大的女儿家,过早堕入风尘,见过太多薄情寡义、尔虞我诈,所以她们都不敢去喜欢,只怕到头来辜负深情,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但她们也是人啊,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有七情六欲的人。所以她们也会芳心暗许,也会情根深种,只是她们的身份注定大多被辜负,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言说什么喜欢深爱了。
茟奴被燕歌这么一说,瞬间就红了眼眶:“可是我不敢……我害怕。”
说到底,一直以来她都是自卑又防备的,就像误入人群的稚鹿,柔弱无助,所以极尽全力地乖巧,讨好主人求得庇护。可是稚鹿并不懂人间的规则,也不懂主人的心。她从来就没把自己和殷宗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他是主,她是奴,主人怎么会喜爱小奴呢?别忘了,他从一开始就想杀了她,杀了那只鹿。
她不相信他的喜欢是真心实意,她觉得他跟章台街的风流恩客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时沉溺情|欲欢爱,只要时日渐久,便会发现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从而幡然醒悟。
“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你已经贵为翁主,可以做很多事。”燕歌安抚道,“从前我们没有选择和退路,但现在我们能选择,也有退路。”
“阿茟你不要怕,我永远在你身后。”
……
又至端阳,茟奴入宫探望姬太后等人,顺道赴宴。犹记当年,姬暄就是在端午宴的时候认出了她,最终为姬家捧回了这颗明珠,所以这个日子很有意义,每年姬暄都会邀她一起过节。
宴席还是设在芳林园。今天姬太后兴致高昂,照例赏赐了宗亲重臣暑药香扇,还特别强调暑药是曼华翁主所制,众人闻言,纷纷称赞翁主心灵手巧,弄得茟奴很不好意思。
其实她只是配好了暑药方子,然后装药缝香囊都是旁人做的,只有少数几个香囊是她亲手缝的,然后拿给了姬暄、姬太后和李彻,顺便还送了个给唐蘅。
李彻最喜欢姐姐,拿到香囊就迫不及待要戴,冲她撒娇:“你帮我戴。”茟奴无法,只得亲手帮他系在腰间。
“微臣谢翁主赏赐。”唐蘅感恩戴德地接过香囊,却没有立即佩戴,反而揣入怀中。
每年端阳日都湿热郁蒸,虫蠹并兴,于是自古以来在这日都会举行驱除瘟疫的仪式,今年也不例外,驱疫就在芳林园进行。
只见专门搭建的高台上堆满了菖蒲艾草,被称为“蒲龙艾虎”,据说可以驱阴邪,接着几位戴着恶鬼面具的巫师上台唱跳祝祷,然后端着雄黄酒四处泼洒。
巫师们在高台上做完法事,又端着雄黄酒下来,走向宾客席,象征性地抛洒几滴雄黄酒,以示为诸位贵人驱邪。
茟奴眼睁睁看着一位高个巫师朝自己过来,透过那张狰狞鬼面,她似乎瞧见底下什么绿色的东西一晃而过……
眼睛么?
还不等她细看,只见这位巫师竟把雄黄酒递给她,示意她向自己泼洒,甚至还躬下了身子。茟奴迟疑,象征性用手指沾了一丁点儿,弹在他额顶,她眼尖地发现此人头发竟是褐色。
巫师趁机“胆大包天”地捉住她的手,一旁的姬暄见状,眉头一皱正要出声制止,唐蘅却已经抢先呵斥。
“放肆狂徒!胆敢冒犯翁主!”
茟奴已经认出了他,又惊又喜:“阿泓?是你么?”
“嘿嘿,不是小爷还能是谁。”只见巫师一把揭开面具,露出精致漂亮的脸庞,绿眸深邃含光,“阿茟,我来看你啦。”
……
端午宴后,宫中传出鄯善王尉迟熠千里迢迢赶赴京都,亲自求娶曼华翁主的传言。而当事人之一的茟奴,此时正同燕歌一道,在光明寺和众僧一起布施。
光明寺山门前支起熬药的锅炉,僧人熬煮解暑防疫的汤药,免费赠予百姓饮用,若是生活困苦的人家还可再领一袋米。茟奴单独坐在一个摊子前,摆上脉枕纸笔,专门为女客诊脉开方,燕歌在旁负责抓药。只见二人皆身穿布衣不施粉黛,满头乌发也只用丝带系起,明明是朴实无华的打扮,却被百姓视作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因为女医稀少,除了少数勋贵人家,大多数寻常妇人若是遇上月事不调或者下|体有异,都羞于找男性郎中大夫看病,要么是自己忍耐,要么是找些所谓的偏方医治,但基本无甚效用,久而久之,许多小病都拖成大病。
茟奴深知其苦,所以总是为女客看诊,帮助她们的同时,自己也能积攒更多经验,遇上拿不准的病症她也不乱下定论,更不会冒然开方,而是仔细记下,再去请教奉翁或者太医署的医官。
“给你开了一剂安崩汤,先喝七日看看成效,平时注意莫要太过劳累,特别是来月事的时候,最好不要做活了,多歇歇。”茟奴把方子拿给眼前面容枯黄的中年女子,微笑道,“去抓药吧。”
“多谢女菩萨!”这名中年女子千恩万谢地跟着燕歌抓药去了。
茟奴叹了口气,重新铺上一张纸,头也没抬就喊“下一位”。
一大片阴影拢过来,可见来人很高大,她浑然不觉,指了指脉枕:“坐吧,把手放这儿。”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伸过来,手心朝上,露出手腕。
男人?茟奴愕然抬眸,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幽凤目之中。
殷宗平静地看着她,启唇轻语:“我来看病。”
终于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八十八章 藿薷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