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十四章 中秋夜

八月十五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本该其乐融融,但在张奉的宅院之中,却见众人表情凝重,如临大敌。

这里即将施行一场闻所未闻的接骨术。

经过茟奴翻阅海量古籍,又和经验丰富的张奉多番探讨,再加上燕歌自己也有放手一搏的决心胆魄,他们最终决定冒险一试,将燕歌的断骨处的骨痂敲断,重新为她将腿骨接拢。

张奉擅金疡科,又博闻广记,他对茟奴说自己曾看过一本西域游医编撰的医书,里面就讲了骨头愈合的过程,其中说道“骨折辏接后生一等物……将骨折处把定,如焊药”,其实就是断骨在接合长拢的时候会形成骨痂,而骨痂在骨头长好的过程中至关重要。

“淤不去则骨不能接,淤去则新骨生。”张奉看过燕歌的腿以后说道,“当初你未能及时祛瘀,并且也没有正位,所以骨头愈合畸形,如果趁现在将还未完全坚固的骨痂打断,再重新接骨,让骨头在合适的位置上再次生长愈合,也许能有奇迹吧,但是这其中痛楚,非常人能忍呐!”

本来茟奴是最渴望帮燕歌治腿的,但听张奉这么一说,顿时生出退意。她红着眼对燕歌说:“要不还是算了……”

她能想象燕歌当时被徐仕折磨,是多么痛苦和绝望,如今重接断骨能否长好还是未知之数,但却要先再遭受一次打碎骨头的锥心之痛。茟奴心疼燕歌,不敢冒险。

燕歌却不似之前那般消极,反而坚定地说:“我愿意冒险。”她见茟奴还想再劝,抢白道,“阿茟,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只有试过才不会后悔,你也会支持我的,对吗?”

重接断骨一事宜早不宜迟,二人见燕歌坚决,遂当机立断,准备好器物汤药就开始了。

茟奴和张奉净手更衣,又把铍针、桑皮线等物放入沸水中煮透捞起,最后端给燕歌一碗熬得浓浓的麻肌散。

燕歌喝下汤药,平躺在一张木板床上,看着茟奴用绳索把自己的腿固定好,道:“阿茟,你尽力就好,治不好也没事……”说话间药效发作,燕歌撑不住眼皮,转眼就昏睡过去。

“阿茟你来吧。”

师徒二人第一次联手医治,便遇到这般棘手的状况,但张奉仍是把重任交给了茟奴,充满信任。

茟奴深吸了一口气,拾起了小锤。

……

燕歌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而且是近一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回。日暮时分,她缓缓睁眼,耳畔声音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她循声偏头看去,见到茟奴正在收捡器具。余霞散绮,落日金晖自窗棱投射进来,刚好披了一层金纱在她身上,灿烂又柔丽。

燕歌忽然觉得人世间是那么美好,而她此刻,犹如枯竭的泉眼重新充满了灵水,焕发出勃勃生机。

“阿茟……”

茟奴听见燕歌的呼唤,急忙放下手中的器物过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麻肌散的效力渐渐退去,新接的断骨牵扯筋脉,带来阵阵剧痛,并且愈来愈烈。但是燕歌摇了摇头,故作轻松:“还好。”

“接下来你要好好休养,千万不可乱动。奉翁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待会儿我熬好药端来给你。”茟奴认真叮嘱燕歌该注意些什么,心情仍是忐忑,一双眼不自觉浮现出忧虑。

燕歌唇角带笑地看着她,忽然道:“今儿好像是仲秋?想吃圆饼了。”

茟奴闻言“啊”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确是中秋佳节,又听燕歌说想吃圆饼,连忙起身:“我去给你买。”

“阿茟,”燕歌扯住她的袖子,“仲秋团圆日,你别把光阴都耗在我这儿,你回家去看看罢。”

茟奴低眉:“我的家不在这里。”

“怎么不在?家不是说要有府宅庭院,只要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燕歌开导她,“你合该去看看他们。”

这个“他们”指的是姬太后、姬暄和李彻,他们跟茟奴血脉相连,是她真正的家人。

“可是……”茟奴垂眸犹疑,“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燕歌无所谓地笑道:“不是还有奉翁他们?再说我还等着你带宫里的圆饼回来吃呢。我也想尝尝皇帝吃的稀罕玩意儿,你可千万记得带,让我也好好长长见识,下半辈子就指着这件事儿吹牛了。”

茟奴被她的俏皮话惹得发笑,露出两排贝齿,眼眸弯弯:“好呀。”

——————

玉露冷冷,银汉无波,一轮银盘高悬。

今年中秋,姬太后专门设了一场宫宴,目的有二,一是按照惯例在节庆之日赏赐宗亲重臣,以示皇恩,二是当着众臣的面,口疾已愈的李彻宣布开建西域都护府,然后把此项重任全权交给了殷宗,并且当场加封他为大将军,加官都护。

殷宗领旨谢恩,随即禀告李彻和姬太后,他明日便带人启程往西,完成这项使命。

姬太后不咸不淡地叮嘱了殷宗几句,甚至还褒扬他报效国家的忠心,全然不见从前的针锋相对。

宴席刚过半,殷宗便起身请辞,说是要回去检查车马,做好明日出行准备。李彻依依不舍,心知他这一去至少三年五载,但事情已定,此刻也不便挽留,遂请姬暄相送。

二人并行,一路沉默,直到走至端门,出去就是宫外了。

殷宗驻足,朝姬暄拱手:“姬御史请留步。”

姬暄从善如流地回礼:“姬某祝殷司马此行平安顺遂,此去大展宏图。”

“多谢阁下吉言。不必再送。”殷宗颔首,走出端门跨上玉狮子离去,打马疾行之时正好与一辆青毡马车擦身而过。

姬暄目送殷宗离开,正欲折返回去,却见青毡马车在端门前停了下来,然后茟奴下了马车。

“茟儿。”姬暄喜出望外,招手呼唤。

茟奴方才在车厢里听到了急急马蹄声,下车回望,长街尽头空空荡荡,她转过头来问道:“您怎的在此?刚才是谁?”

“是——”姬暄本来想说是殷宗,可话到嘴边又临时咽了回去,淡淡一笑,“是个即将远行的游子,我来送他一程。”说着牵起茟奴,“来,我带你进宫。”

是夜,宫宴结束后在桂宫又设了一场家宴,茟奴左边坐着姬太后,右边坐着李彻,再加上姬暄,四人同饮桂花酒,还一起分食圆饼。只见盘子大的圆饼印着月亮桂花的图案,切开后里面是百果馅和胡桃松仁儿,掺了饴糖,入口绵软甜香。

茟奴分好圆饼,先递给李彻一碟,又奉给姬太后:“您请用。”

姬太后受宠若惊,露出雀跃又无措的表情,眼眶泛红,嗫嚅道:“好……好。”

茟奴柔柔一笑,也端给姬暄圆饼:“您也用。”

碧海飞镜,玉液琼杯。难得良辰,人月团圆。

李彻倚在茟奴怀里,一边仰头望月一边听她讲民间关于仲秋的传说。姬暄饮酒之后起了雅兴,对月吟道:“无云世界秋三五,共看蟾盘上海涯。直到天头穷尽处,不曾私照一人家。”

夜已深,李彻熬不住在茟奴怀里睡着了,而她还记挂着宫外的燕歌,于是向姬太后请辞。尽管心中不舍,但姬太后也知欲速则不达,母女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于是没有勉强,遂让姬暄送茟奴出宫。

临走的时候茟奴还不忘带上剩下的圆饼,姬暄不解,她莞尔一笑道:“我拿回去和燕歌一起吃。”

姬太后一听就心疼,便吩咐唐蘅让司膳赶紧多弄些饼饵糕点来给茟奴拿走。

“不用麻烦了,这些已经足够。”茟奴婉拒,“是燕歌说想尝尝宫里的滋味我才带的,其他的就先留着吧,以后再吃。”

姬暄也点头:“来日方长。”

是的,将来还有很长的时光,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姬暄陪着茟奴一同乘马车回去张奉家,即将抵达之际,姬暄忽然喊停,然后问茟奴是否愿意下去走走。

茟奴欣然应允,于是二人下车,沿街慢慢散步。

长夜寂籁,微风拂过都是桂香。姬暄踩着青石板,内心格外宁静,他侧首看向身旁的茟奴,只见少女臻首玉颈,琼鼻丹唇,竟比月色还要皎洁三分。

他忽然生出一种探知她过去的愿望。

“茟儿,你以前中秋都是怎么过的?”

茟奴答道:“去章台街之前记不大清了,应该是和爹娘一起在家过的。后来在章台街,中秋也要开门做生意,所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有去年……”她一下噤声,因为想起去岁中秋当日,自己是陪殷宗去太守府赴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

姬暄见她戛然而止,问道:“去年如何?”

“去年还是在章台街过的,但那天我弄丢了平娘做的圆饼,一直没能吃上,好可惜。”茟奴收拾心情,一语带过,仿佛真的是为错失的圆饼而惋惜。

姬暄失笑:“这有什么可惜,只要你喜欢,往后圆饼管够。”

茟奴不知想到什么,浅浅一笑,笑意却没有抵达眼底:“是啊,没什么好可惜的。”一抬眼发现奉翁的家宅就在眼前,她向姬暄告辞,“我到了,您早些回去吧。”

“进去吧。”姬暄驻足,看着茟奴敲开大门,直至那道倩影隐入门后才挪开视线,抬头看了看天边圆月,自言自语:“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翌日早上,茟奴起得略晚,她收拾妥当以后先去看了燕歌,然后坐到檐下专心熬药,这时,只见小药童兴冲冲从外头回来。

“这么早就去外面玩了?”

“我看热闹去啦!”药童大咧咧笑道,给茟奴描述今日的盛况,“西城门挤了好多人,都是替将士们送行的,差点挤死我……我瞧见大司马骑着玉狮子,好生威风。”

茟奴握着蒲扇的手一顿,怔怔道:“你说……谁?去哪里?”

“大司马呀,听说他要去西域建什么府,带着一大群人,今儿早早的就出发了……”药童话还没说完,只见茟奴起身跑出门外,旋起一阵香风,只留下一把蒲扇静静躺在地上。

炉子上的药还熬着,药童只好捡起蒲扇继续看火,嘟嘟囔囔:“这会儿去晚啦,人早就走远了。”

茟奴不管不顾地奔跑,丝毫不在意行人投来诧异目光,她一鼓作气跑至西城门,而这里已经没有了看热闹的人群,惟独空气中残留的嘈杂汗味仿佛诉说着刚才的喧嚣。她跑得太急,胸口窒闷像是要炸开,但来不及喘息平复,她又一口气登上了城楼,扒着墙头远眺。

官道宽阔且长,但却不见车马人影,只余飞烟细尘。

茟奴再也忍不住满腔酸涩,泪珠簌簌而下。尽管知道他听不到,她还是朝着远处挥手,遥遥祝福:“一路珍重——”

但愿风送离别语,伴君一路向关西。

正式分手啦!大马儿就此变成了前男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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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儿
连载中醉酒微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