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八十三章 罪赎刑

窦庆的案子交由御史府审理,八月中旬的时候,终于尘埃落定。

革去官职后,窦庆被判流徙三千里且罚没家产,而他五服内的男丁族人也尽数贬为庶人,终生不得为官。至于他的妻女和妾侍,本来是要罚为官妓或者流放,但茟奴听闻以后,忽然想起仅有几面之缘的窦涟漪,于是找姬暄问了问。

“茟儿认为这等处罚轻了?”姬暄还当茟奴知晓了生父是谁,从而记恨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贵女生活的窦涟漪,这才来探听口风。

“怎会轻呢?分明是过重了,而且也不对。”茟奴惊讶,不懂姬暄为何这般猜,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要她们没有参与作恶,就不该受罚。丈夫或者父亲犯的错,凭什么要妻子和女儿来承担呢?你们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既然男人要求女人听话顺从,那为何出事以后又要怪到她们头上呢?如果非要怪,就怪她们没能嫁个好丈夫,或者没能投胎到好人家,可是丈夫不一定是她们想嫁的,而父母更是无法选择……”

“我觉得她们很无辜。如果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她们也拿来问罪,实在太不公平了。”

其实茟奴对自己的生父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窦涟漪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妹。她从前经历坎坷,又见过太多的可怜女子,所以总是心怀良善怜悯,很想帮一帮她们。

茟奴自顾自地说着,而姬暄只是定定看着她,迟迟不语。

“……可不可以处罚得轻一些?”茟奴小心翼翼地问,见姬暄始终不予回应,好似神游天外,遂出言提醒,“大人?”

姬暄这才回神,意味深长地说:“是我小看了茟儿。”

“嗯?”茟奴不解,眨了眨眼。

“但是国有国法,你心存仁善是好事,但也不可逾越了律法。”

茟奴失望:“真的没有办法吗?”

“法理之外亦有人情,也不是毫无转圜余地,不过,”姬暄话锋一转,“你既然要我为你办事,这称谓总该换一换吧?”

茟奴有些难为情,咬了咬唇才鼓起勇气,轻轻吐出两个字:“……舅舅。”

姬暄终于露出笑容:“好。”

于是姬暄去向姬太后请旨,建议改判窦氏女眷劳役,并且准许赎免。

赎刑自古有之。《尚书》有云:墨辟疑赦,其罚百锾……大辟疑赦,其罚千锾,阅实其罪。讲得便是分别受到黥刑、劓刑、宫刑乃至死刑的囚徒,分别可以用多少钱来免除刑罚。但赎刑往往只是让公侯富豪逃避了刑罚,普通百姓则难以缴纳赎金,所以先帝时亡赎罪之法,令行禁止。

如今姬暄重提旧法,建言恢复赎刑,姬太后第一反应当然是不允,不仅不允,她还想要狠狠折辱窦涟漪,打算把这位昔日的京中第一贵女打入最低贱的勾栏瓦舍,以此报复窦庆。

都是同一个父亲,凭什么茟奴就在章台艰难求生,而她窦涟漪却受尽父母宠爱,享尽荣华富贵?况且姬太后还恨窦庆替女儿出头,他不是要为爱女招揽佳婿吗?那就让天下男人都去做窦涟漪的一夜夫君!

“阿姊,你还是没有放下。”姬暄见姬太后仍是满腔戾气,摇头轻叹,道出实情,“其实这是茟儿的主意。”

本来姬太后还在怨恨,听到茟奴的名字瞬间愣住了:“她……她知晓了?”语气紧张不已。

姬暄摇头:“没有。你我皆未说,她从哪里知晓,况且我看她也不在意生父何人。”他继续劝道,“茟儿仁善豁达,你就当是替她积攒功德吧,冤冤相报何时了,是时候放下了。”

既然是茟奴所愿,姬太后自当迁就女儿,但心里实在气闷,遂道:“那便赎钱五十万,再加墨刑。”

墨,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墨刑也叫黥刑,乃上古五刑之一,是在犯人面部或身体其他部位刻上印记。试想一下,窦涟漪那般自傲,倘若被施以黥刑,恐怕会生不如死罢。

姬暄深谙太后脾性,心知这可能是最大的让步了,也不再多劝。他又解释道:“恢复赎刑并非照搬从前,臣会重新拟一个章程出来,届时请太后和陛下过目。归根结底,此举也是为了充盈国库。”

姬太后蹙眉:“如今国库尚饶,应是不缺这几个钱。”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况且,朝廷很快就要有大笔花销了。就在前两日,殷司马专程与臣商议开建西域都护府一事,他筹谋已久,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应该不日便上奏请旨。”

姬太后一时默然,半晌才缓缓开口:“西域都护府……也是先帝所愿。”说着沉沉一叹,“罢了,就让他去建吧。”

桂花浮玉,又到中秋。

窦庆在这一日被逐出离京,正式开始流放。只见他戴着刑具,从诏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狱卒。他们负责将他一路押解至三千里外的荒芜之地。流刑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这一路上有太多意外,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走出京城没多远,有人便拦下了狱卒,递上一袋钱,说是有贵人想送窦庆一程。狱卒并不识得此人正是内廷之首,中常侍唐蘅,但见其面白斯文衣料精致,心想也许是窦庆从前旧友,于是收了钱以后便解开了窦庆的刑具,让他随唐蘅叙话去了。

卸掉枷锁,窦庆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些,但精神仍没有被击垮,看着唐蘅冷笑道:“唐常侍如今可谓春风得意啊。”

唐蘅没有与他争辩,也不落井下石,恭敬姿态一如从前,摊掌相迎:“您这边请。”

十余丈外有座送客亭,此时挂起纱幔,遮挡住内里。窦庆随着唐蘅过来,撩起幔子,竟然看见了姬太后。

听到动静,一直坐着的姬太后波澜不惊地看了来人一眼,朱唇轻启:“坐吧。”说完挥挥手指,唐蘅意会,放下纱幔带着其他侍从退远。

窦庆眯了眯眼,从善如流地坐下,垂眸看见桌上放着一壶酒,一个酒杯。

“专程为我送行?”窦庆主动拾壶倒酒,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青鸾,你还是恨我。”

姬太后默默看他把酒倒满,这才徐徐开口:“从前是恨的,如今……不恨了。”

有爱才有恨,她不恨了,也就是放下了。

窦庆手掌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自嘲道:“我倒宁愿你恨我,总也好过现在这样……形同陌路。”

听他这样说,姬太后心中五味杂陈,涌起太多情愫,恋慕、憎恨、后悔……最终汇聚成一道叹息,随风而逝。

“窦庆,曾经万水千山、艰难道阻我都愿意陪你走,是你抛下了我,去走了捷径。”姬太后摇着头,“在那个岔路口分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青鸾啊,当年不是我抛下你,而是你父亲要断我生路。”窦庆抬眼看向姬太后,眼神仿若初见,惊艳于她的美貌,又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她。他说:“窦氏祖上也曾煊赫,但至我一辈已经没落,空有个贵族名头,实则穷困潦倒。而我寒窗苦读数十载,终于做了名小吏,可是因为送不起礼金给上峰,一直不得赏识,甚至还遭受排挤……”

“那年朝廷派人督查徐州河渠修建,旁人都嫌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最后踢来踢去,落到了我头上。其实那段日子我过得极不顺心,这才故意拖延回京复命的时间,转道去了广陵散心。结果遇见了你。”

现在回忆,那可能是他此生最美好的时光了。郁郁不得志的青年,遇上明媚纯真的少女,就像一束光照亮了黑暗的世界。他渴望抓住这束光,不惜违背礼教,逾越雷池。

“其实在离开广陵前,我曾向你父亲提亲,但他拒绝了。”

老广陵侯不仅是拒绝,还破口大骂,骂窦庆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甚至他还威胁要毁了窦庆的前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想来他也没错,我无权无势、无钱无财的穷小子一个,如何配得上王侯贵女?换做我,我也不肯让女儿下嫁。”窦庆看着那杯酒,语气骤变,“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都屈居人下,被人轻视!我想要有权有势!”

后来窦庆回京,机缘巧合识得如今的妻子,此女相貌平平但家世不错,虽比不上姬氏显贵,但其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吏,且有些实权,正好能助力窦庆仕途。窦庆凭借出众的外表和谈吐博得此女芳心,随后顺利迎娶了新妇,从此借助岳丈的势力在官场站稳脚跟,接着扶摇而上,平步青云。

说到最后窦庆露出懊悔的神情:“后来我什么都有了,唯独失去了你……”

“够了。”姬太后分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想分清,她打断他,“其实这些都是你找的借口,你口口声声说是父亲拆散我们,你是迫不得已,那你可曾问过我的意愿?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宁愿不做姬氏女,也要和你在一起?”

窦庆闻言脸色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端起了酒杯放于唇边,闭眼饮下了昔日爱人准备的送别酒。

“青鸾,”窦庆放下杯子,饱含情意地看着姬太后,“我们就此别过了。”

姬太后看他饮下那杯酒,手指微微颤抖,眼角也湿润了。她别过脸去,努力抑制住发抖的声音:“我只能……送你到此了。”

“我明白。”窦庆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忍住喉头翻涌的血腥,“我很遗憾……”话未说完,他猛然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歪着倒下去。

姬太后作势搂住他,见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涣散,终究是落下泪来。

他毕竟是她年少时真心爱过的男子啊。

“庆郎,”姬太后如从前那般唤他,俯首到他耳畔低语,“那个时候我怀了你的骨肉,后来我生下一个孩子,可是她被我弄丢了……”

窦庆已至弥留,闻言眸中闪过光芒,又转瞬即逝。

“好在如今我终于找了回她,我将倾己所有地对她好,至于你——”姬太后伸手覆上他的双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你。”

窦渣正式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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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八十三章 罪赎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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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儿
连载中醉酒微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