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宗走出石渠阁。
内侍宫女发现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今日一反常态,不见平素的大步流星和睥睨气势,反而步履沉重似有千斤,肩头微垂,低头只看足尖,浑身上下都透出颓丧的气息。
他经过沧池边的石桥,遇上了等候在此的萧夫人。
“宗儿。”
萧夫人喊了一声,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并未多问,伸出手去,露出鲜见的温柔神情,“随我回家。”
母子二人相伴,离开了这座幽然深宫。
回了大司马府,殷宗一头扎进自己的院子,并且遣退了所有下人。
许久未归,这里还保持着从前的样子,处处是茟奴生活过的痕迹。以前沉闷冷肃的房间早就换上了轻软柔丽的纱幔,案几上有她看过的药典医书,绿釉陶瓶总是插着她摘的花,内室一隅增设了梳妆台,上面放着檀木妆奁,里面是她戴过的珥珰钗环。
她什么也没带走,所以才留下这么多东西。殷宗后知后觉,终于承认她仅仅是身体接纳了他,而他从未能走进她的心。
他缓缓踱步至床前,鼻尖仿佛还能闻到女儿家的薄香,耳畔似乎又响起她娇妩喏喏的求饶声。他转身在床沿坐下,手肘撑于膝头,躬身埋头,手掌掩面。
夜露草湿,鸣蛩惊泣。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房门被推开,萧夫人手持烛台走了进来,还抱着一个旧匣子。
“宗儿。”
放下烛台和匣子,萧夫人去牵静坐在床头的殷宗。她拉着木然似人偶的儿子于桌边落座,把匣子堆到他跟前。
殷宗麻木的脸上这才有了反应,抬眸看了母亲一眼。
萧夫人颔首:“打开看看吧。”
殷宗掀开匣盖,见到一札书信,纸黄墨褪,甚至边角处都卷起来了,看样子被翻阅过很多回。
看到儿子不解的神情,萧夫人莞尔一笑,目光柔柔:“都是你父亲写给我的信。”
“我今日方知,太后与你针锋相对皆是因我的缘故,有些事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都怪母亲,让你这些年过得如此艰难。”
“宗儿,我对不起你。”
……
在椒房殿,当听到姬太后问出那句“先帝究竟亏欠了你什么”,萧夫人思及此时毒酒已经入腹,何须再矫情隐瞒?再者,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遂大方告知了姬太后一桩往事。
“当年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在京中却是无人敢娶,世家儿郎皆避之不及,视我如蛇蝎。”
姬太后诧异:“怎会?”
兰陵萧氏的贵女,又是风华绝代的佳人,怎么可能无人问津?
“而这一切,都是拜李玄所赐。”萧夫人心想反正都要死了,索性直呼先帝名讳,发泄一通心中的不满,“他用卑鄙手段想逼我就范,我偏不从,他就放任流言蜚语中伤于我,当时人人皆说,我是他的禁脔……”
萧凤仪和李玄年少相识,确实是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在的,两小无猜的少男少女初识恋慕,也曾想过将来和对方缔结连理。但是随着年纪渐长,二人却产生了极大分歧。
萧凤仪性情孤高冷傲,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她坚定地认为有些东西是不可与人分享的,比如丈夫。
李玄彼时只是皇子,但他有心问鼎至尊,为了追逐权力,也为了和世家公卿结成同盟,他接二连三地把这些家族的女儿纳进府邸,给予宠爱。并且他认为这些都属于“成大事不拘小节”,自诩就算府中姬妾成群,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是留给萧凤仪的。甚至,他还向她许诺了将来的中宫之位。
“我不稀罕。”哪知萧凤仪竟然拒绝,并且要跟他划清界限,“我祝殿下早日心愿得偿,但也请殿下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凤仪你说什么?你介意她们?孤不过是逢场作戏……”
萧凤仪讥讽:“殿下对我也是逢场作戏。”说着作势拂袖而去,“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从来就不懂我。”
李玄不解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冷淡,他不肯放她走,非要让她说个明白,甚至还想通过占有她的方式来让她妥协。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李玄脸上,萧凤仪厉声痛斥他卑鄙无耻。
但这一巴掌不仅没有扇醒李玄,反而激起他更大的怒火。他早已尝过权力的美妙滋味,也深知权势能够辗碎一切,包括所谓的气节和硬骨。
李玄舔了舔被磕破的嘴皮,擦掉嘴角血沫,眼睛里闪着嗜血的光,威胁道:“总有一日,你会爬着来求孤。”说罢他故意撕破她的衣襟裙摆,掐着她的下颔冷笑,“让外面的人都好好瞧瞧你这副模样,看谁还敢要你?”
他不许任何人施以援手,非要看她丢人出丑,他想逼迫她妥协,他要她后悔,还要她来求自己。
但萧凤仪性情之刚烈出乎李玄意料,她居然毫不迟疑,就这么走了出去,尽管衣不蔽体,但脊背挺得笔直。
“凤仪……”其实李玄立马就后悔了,唤她想制止她,“凤仪回来!”
萧凤仪置若罔闻,不曾回头。
从那以后,京中流言蜚语四起,都说萧凤仪是李玄的玩物禁脔云云,传来传去愈发离谱,甚至说她生性浪荡极不检点,与多个男子都有首尾……
那段时光,萧凤仪过得很是艰难,走到哪里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亲事更是屡屡受挫,连鳏夫都瞧不上她。而李玄不仅不出言澄清,反倒冷眼旁观,甚至默许了这一切。他存着自己阴暗的心思,只要没人肯娶她,她一直嫁不出去,就迟早还是他的。
后来李玄终于肃清障碍,顺利登基为帝,他兴冲冲写下封后圣旨想送给萧凤仪,却惊闻她下嫁殷羡之的消息。小夫妻成婚后就回了兰陵,听说殷羡之在那里建了一所别院,唤作梧桐苑。
有凤来仪,栖于梧桐。看得出殷羡之是真的很喜欢萧凤仪。很快,她在那里诞下一子。
每回听到她这样或者那样的消息,李玄都悔恨交加,他不禁开始反省,也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来,渐渐的,他褪去年少轻狂,也更懂得了权力是什么。权力不是屠刀,也不该用来辗轧芸芸众生,天子之权,应该是为了天下百姓过得更好。李玄终于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帝王,但他一直都觉得亏欠了萧凤仪。
再后来,殷羡之战死,留下孤儿寡母。
李玄更加愧疚,竭尽所能地补偿他们,甚至把殷宗当亲儿子抚养。
……
“时过境迁,我早已不怨不恨。”萧夫人的神情也如她所说,没有丝毫怨怼,她继续解释,“先夫去世,我之所以同意把殷宗送入宫中教养,是因为我觉得寡母多弱儿,但他是殷羡之的儿子,不能就此沦为平庸,而是要成为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这些陈年旧事,先帝不同太后提起,可能也是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吧。”
毕竟这些年少犯下的错误不大光彩,李玄难以启齿也正常。而姬青鸾入宫的时间晚,对旧事一无所知,只是不经意间听说过李玄和萧凤仪似乎有那么一段过去,就此埋下祸根。
其实谁年少时还没有一段无果的情缘呢?有些花开了,不一定能结果。李玄早就悟了此理,已经朝前看了,他在成熟的年纪,重新爱上了一个女人,于是和她生儿育女,共筑将来。
姬太后骤然想起他说的那句“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们要看将来”,此时此刻才真正理解了深意。
不要沉湎过去,任何人都能有新的开始。
“宗儿还同我说过一事。”萧夫人是抱着冰释前嫌的目的进宫来,决心把所有误会都解开,“当年先帝病笃托孤,曾提到了太后。”
李玄自知大限将至,遂招来殷宗。
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地说道:“逸非,彻儿年幼难当大任,你要多多照看他……”
殷宗跪在龙榻前,握住先帝的手,红着眼眶点头:“臣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小殿下。”
“还有青鸾……她原本不是这样的性情,其实她很直真率性,只是以前被伤得太深……将来她陪彻儿理政,你多担待……逸非,都托付与你了。”
李玄直至临死前,最放不下的仍是姬青鸾母子,他在生命最后的一刻,撑着一口气,把他们托付给最信任的人之后,才放心地撒手人寰。
姬太后听到这里泣不成声,悔恨难当。
那些错过的时光啊……
痛哭一场之后,姬太后对萧夫人解释道:“刚才予夫人的,只是一杯普通酒水。”
萧夫人意外:“太后这是?”
“本宫要你的性命作甚,不过是试试夫人胆量罢了。”姬太后拭掉泪痕,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你也身为人母,想必能体会本宫的心情。你可以为儿子舍弃性命,我亦然。”
“我已经欠那个孩子太多,更无颜面插手她的事,但只要她想,我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助她达成心愿。”
“这桩婚事,让你儿子自己去求她吧。”
……
“我明日就回兰陵去,梧桐苑是你父亲为我建的,我要守在那里。”萧夫人眷恋地抚摸着那些书信,对殷宗说道,“这些信你留着罢。但愿将来,你能同你父亲一样。”
殷羡之种下梧桐,终于求得凤凰。
也盼殷宗有朝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上一章被迫删了诗,简直破坏气氛。
《图书馆小诗》作者:好大一匹马
春雨弄花梢,微寒不胜娇。
粉香腻腮俏,玉颜淡红飘。
缠绵透魂销,恨不永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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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也罢)父母爱情的絮絮叨叨:先帝和太后各自有初恋,但都没能修成正果,其实这就跟现实中一样,初恋走进婚姻的毕竟是少数,有些美好的情感值得永远铭记,但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马儿的爹娘又是另一种爱情,无论世俗的眼光是什么样,爱一个人就是爱ta的全部,就算声名狼藉,依然视若珍宝。写萧夫人这样一个角色,是想告诉所有的女孩子,永远保持自己内心的强大,不惧诋毁,无畏流言,一定要活得精彩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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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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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八十二章 释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