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宫女奉姬太后之命呈上一杯酒。
萧夫人定睛须臾,面无惧色地端起,道:“臣妇谢太后赏赐。”说罢一饮而尽,干脆利落。
姬太后瞧她如此作派,竟隐约生出钦佩之感,道:“早就听闻萧夫人气魄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后谬赞。”萧夫人咽下苦酒,眉头也不皱一下,“恳请太后莫忘方才所言。”说罢她作势起身,“臣妇告退。”
“且慢。”姬太后出言喊住她,“萧夫人,本宫还有一事请教。”
“先帝当年,究竟亏欠了你什么?”
……
石渠阁,藏书室内尽是芸草香。
古籍记载:芸草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瘙虱。芸草有驱虫功效,故而被用于书籍防蠹,其香味久闻不散,对人体也无害。
茟奴时常出入石渠阁,身上也沾了满满的芸草香,殷宗怀抱佳人亲吻,鼻腔吸入这股清苦香气,愈发沉醉。
禁锢身躯唇舌勾缠,他又一贯强势霸道,茟奴勉励承受,任其攫取,几乎要喘不过气起来。
直到她一双唇瓣被厮磨得嫣红欲滴,殷宗才松了口,俯首与她额头相抵,大掌捧起她的脸庞,低声缱绻:“小奴儿。”
“主、主公。”茟奴略显紧张,轻轻唤他,垂眸羞赧,“您怎么来了?”
“我陪母亲入宫觐见太后,专门来这儿找你。”外臣不得擅入后宫之地,所以萧夫人去了椒房殿,而他则到石渠阁“守株待兔”。
茟奴也如娇兔般羞怯,生怕猛虎马上把自己“拆骨入腹”,抿唇劝道:“您先松开……有点透不过气。”
绕在她后腰的手臂犹如铁箍钢索,紧紧把她捆住,大有要勒进骨血的意味。
殷宗闻言这才松了臂膀,转而握住柔荑,牵着她往角落偏隅走去。
“那个,我的书……”
走出几步茟奴记挂着那本《伤科补要》,打算回头去捡,殷宗道了声“我去”,折返回去替她拾起,茟奴则趁机先行走远,有意跟他拉开距离。
殷宗拾起医书再过来,只见茟奴的背影,于是迈步追赶,他身高腿长步伐大,很快就撵上了她。
“怎不等我?”殷宗问道。
茟奴吞吞吐吐:“我,我……”
她心里发慌,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以往她见到殷宗都会本能地讨好,总是一副顺从乖巧的模样,但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她脑海中乱糟糟的捋不清,所以见了他便惊慌失措,甚至只想躲着他。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个所以然出来,殷宗只当她面薄害羞,也不再逼问,牵着她一直往藏书室最深处走,直至到了最后一排书架。只见这里已是尽头,架子背后是一堵墙,墙上挂着幔帐。
茟奴看着架子上那些晦涩拗口的书目,懵懂问道:“您要找什么书?”
殷宗不答,却拉着她绕过书架,径直撩开了幔帐,只见里面别有洞天。原来幔帐与墙壁之间尚有三尺多长的距离,恰好形成一个狭窄又封闭的空间。
“我幼时进宫读书,也常来石渠阁,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殷宗拉着茟奴躲进去,“每当烦闷苦恼之际,便来此清静清静。”
殷氏天骄并非如外人想象那般顺风顺水,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也会遭遇挫折伤痛,而且他生父早逝,母亲疏离,又不可能事事都找先帝排忧解难,于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舔舐疗伤,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如今这般孤傲冷硬的脾性。
幔帐垂下,遮住二人身影。殷宗席地而坐,把茟奴抱坐腿上,双手握着她的腰,同她耳鬓厮磨。
他有千言万语,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能细细密密地吻她,一声声唤着“小奴儿”。
仿佛这样,她就不是什么姬家贵女、遗落明珠,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娇奴儿。
茟奴尽管心中迷惘,但身体已经养成了习惯,并不排斥与他亲密。海潮汹涌,她很快就如一叶小舟,任由风浪拍打。
……
殷宗此番并不贪婪,只是略解相思之渴便作罢。绵长的余韵抚慰了他空洞惶然的内心,他紧抱茟奴,确认了自己是拥有她的,道:“小奴儿,我带你走。”
茟奴鬓发略乱,脸颊绯红,眼波盈盈,她轻轻呼出一口香气:“去哪里?”
“我们回家。”殷宗惯有把控全局的魄力和自信,“我带你先回兰陵成婚,然后再返京,到时候你就是司马府的女主人,谁也不敢轻贱你。如果你放心不下平娘和章良,也可以一并接入府中照顾。还有你要是喜欢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先在那里修建别院,待到过几年陛下亲政,我便……”他思虑可谓周详,描摹的未来也很美好。
“主公,”但是茟奴打断了他,终于吐露心声,“我不能和你回家。”
殷宗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大司马府也好,兰陵萧家也好,都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我不能和你回去。”茟奴重复一遍,垂下眸子,“以前我的家在吴城郊村,在章台街……可是现在,我没有家了,也回不去了。”
章台街早就物是人非,而章良已同她断绝姐弟关系,平娘也不敢再把她当作女儿,至于没有养育过她的姬家,更谈不上是她的家。
野草飘零,何以为家?
从前她总想有家可归,有人倚仗,受到大树的庇护,能够遮风挡雨,但现在她的心境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也想成为别人的大树,为别人遮挡风雨,比如燕歌,比如千千万万像燕歌那样的女子……
还记得上京途中姬暄给她说过一席话。
“茟儿,你觉得当姬家女儿好还是不好?”
“我……”茟奴迟疑,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凡事都有两面。”姬暄把玩着腰间玉佩,口吻淡然,“一个人的身份,是枷锁,也是利剑。它可以桎梏你,同时也可以替你铲除荆棘,达成目的。关键是你想用这个身份来做什么?”
“倘若你只是想嫁一个如意郎君,那么姬氏贵女的身份已然足够,我会替你准备丰厚的嫁妆,让你嫁过去之后,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
茟奴下意识就出言否定:“我不嫁人。”
姬暄放下手中的玉佩,抬眉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现在就想治好燕歌的腿。”
“治好了以后呢?”
“以后——”茟奴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贝齿把嘴唇咬了又咬,试探地问,“可不可以……做女医?”
“有何不可。”姬暄轻轻一笑,展露出无限的宽厚与包容,“姬家的女儿想做什么都行,你尽管放手去做,我替你撑腰。”
这是茟奴有生以来第一次试着掌控自己的人生。犹如被困沙漠之人握着仅剩的清水,又或者是深陷泥潭之人抓着救命的绳索,这些东西太过珍贵,所以她紧紧攥住不肯松手。
这也是她第一次拒绝殷宗。殷宗忽然生出一种什么东西正从掌心流逝的错觉,明明她刚刚才热切回应了自己的求欢,爱欲纠缠……为什么她转眼就能如此冷淡,甚至撇得一干二净?
茟奴下定决心要说个明白,鼓足勇气:“我不会嫁……”
“我们先出去再说。”殷宗截断她的话,自傲如他竟然也使出这种卑劣的把戏,像个懦夫那样落荒而逃。仿佛只要她不说,他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改变,一切仍如从前。
殷宗替她拢好衣襟裙衫,然后紧紧攥住她的手腕走出去,力气大得几乎捏断她的骨头。
茟奴吃痛闷哼,跌跌撞撞,他却置若罔闻,只顾带着她离开石渠阁,离开皇宫。
殿门打开,却有人已等候多时,堵住去路。
姬暄的视线扫过二人,察觉到他们身上的旖旎气息,目光一沉:“殷司马要去哪里?”
殷宗不动神色地把茟奴往身后藏,言简意赅扔下二字:“出宫。”
姬暄颔首表示了然,也没阻止他,只是朝着他身后的茟奴说道:“茟儿过来。”
茟奴脚步动了,并且甩手想挣脱殷宗的钳制。
殷宗难以置信:“小奴儿?”
茟奴没有回应,只顾低头去掰他的手。他垂眸却看不清她的脸庞,满目只有乌鸦鸦的头发和华贵珠翠。
“她不是你的小奴儿,更不是任何人的禁脔。”姬暄见状上前一步,冷脸质问,“殷司马可还记得与我的君子之约?”
——交给她来选。
殷宗当然记得。
但他从没想过茟奴会不选自己。二人相处的点滴历历在目,她的一颦一笑,娇怯妩媚……犹如镜花水月,看似唾手可得,其实空空如也。殷宗不禁怀疑,她和自己真的有情意吗?
有的,一定是有的。他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
偏偏姬暄还要戳破这番假象:“茟儿从前过得苦,习惯了委曲求全,倘若殷司马真的怜惜于她,就请高抬贵手,放她自由。”
委曲求全。这四个字钻入殷宗耳朵,重重砸在他心头,好比胸口落下巨石,砸得他筋脉尽断,神思恍惚。
就是这一瞬的恍惚,他不经意间松了手,茟奴趁机逃脱开来,连忙躲到姬暄背后,只露出一双充满怯怕的眼睛。
是啊,他怎么忘了,他们的初识太不美好,那会儿她就是这样看着他,害怕、恐惧、戒备;后来他对她好了一些,那双眼睛里才多了感激和讨好;再后来,只有亲密无间的时候浮现出缱绻依赖……可是由始至终,没有爱意。
她对他是顺从,是屈服,是讨好,万般千种,独独无爱。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
殷宗眼眶发烫,像是火焰在里面灼烧,他仰头望天,万里碧空无云,纯澈洁净,一无所有。
他也一无所有。
给大马儿喂最甜的糖,吃最嫩的菜,捅最狠的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八十一章 君子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