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七十九章 触逆鳞

混沌慌乱的一夜过去,朝阳升起,金光破开晨雾。

柏梁台的宫室内,茟奴等人都在救治姬太后,姬暄和李彻也在里面,而殷宗作为外人,又逼迫姬太后自尽,遂只能退出殿外,在寒风中站了一夜,任由露水打湿肩头。

咯吱——

殿门终于打开,殷宗抬眉,见到姬暄出来,眼底通红面容倦怠。他提步迎上去,罕见露出两分关切:“如何?”

姬暄深深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殷宗喉头一堵,说不出来只言片语,紧绷着一张俊脸,愈发捏紧了拳头。

姬暄见他似有悔恨,这才开口:“性命是保住了,不过……”他微微一叹,“殷司马,随我走走吧。”

殿内,茟奴和李彻守在尚未苏醒的姬太后身边。

昨夜她随姬暄匆匆进宫,刚到柏梁台就撞见姬太后毒发,而看架势殷宗应是始作俑者。茟奴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赶紧问了姬太后服用了哪种毒物?在知道是鸩酒后,她就地取材,倒出案几上金猊炉里的香灰,搅合在茶水里面,同姬暄合力灌入姬太后口中,随即让人尽快熬煮甘草汁来,越多越好。

姬太后喝下炉灰水后片刻就开始呕吐,鸩酒混杂腹内秽物一起呕出,溅了茟奴一身。她并不嫌弃,反而仔细检查呕吐物的颜色,见其中带着丝丝鲜红,心头一沉。很快甘草汁送来了,她分数次喂给姬太后,再行催吐之法。如此反复,直至姬太后把腹中之物吐得一干二净,最后除了黄苦胆汁什么都吐不出来,茟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姬太后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解了毒后略饮了些清水,便倒头昏昏睡去。茟奴则继续收拾残局,为她更衣擦洗,自己也换了身衣裳,这才又回来守在榻前,还把李彻搂进怀中安抚。

“你的娘亲不会有事,她只是太累了,睡醒了就好。”茟奴轻轻拍着李彻的背,言语温柔。

李彻经历大悲大喜,蜷缩在她怀里喃喃:“她也是你的娘亲,姐姐……”说着倦意袭来,他打了好几个哈欠。

“睡吧,睡吧。”茟奴轻声哄着他,不一会儿李彻就睡着了。

昨夜的喧嚣仿佛不存在,此刻满室静谧,金猊香炉里重新燃起了茵犀香,驱除恶气。茟奴看着沉睡的一大一小,生出万千感慨。

尽管姬暄一直没有明言她的父母是谁,但当初那句“你该唤我舅舅”,已经让人窥得隐秘一角。

从吴城到京城,茟奴在大司马府住了大半年的时间,即便不去刻意打听,也从翠微绛珠二女的口中知晓了很多事。比如豪门世家有哪些,诸位大人的官职品级,京中贵女的容貌性情,再比如些许皇室秘闻,口不能言的幼帝,明艳强势的太后……

后来她机缘巧合识得李彻,又识得姬暄,她也知道姬暄乃国舅,太后之胞弟。如果她该喊姬暄舅舅,试问她的母亲会是谁呢?答案显而易见,呼之欲出。

思及此处,茟奴望向姬太后,凝视须臾,淡淡撇开了目光。

姬暄和殷宗走出柏梁台。

高耸的两堵城墙之间,二人并肩沿着夹道缓缓步行,此时曜日升起,这里仍是阴暗,只有正午的阳光才能投到地面上,驱走阴影。

“殷司马可知公叔离间魏武侯与吴起的典故?”姬暄脚步一滞,侧脸问道。

殷宗一时沉默,不作回答。

战国时,公叔是魏国相国,尚魏公主,吴起则是西河郡太守,曾率兵战秦,拿下数座城池,后来固守西河令秦军不敢来犯。公叔忌惮吴起,欲加害之。

公叔之仆献计除掉吴起,让公叔对魏武侯说:“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彊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魏武侯听闻有理,遂问该如何是好。公叔建议让另一位魏国公主嫁予吴起,曰“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用以试探。后来,公叔邀吴起一同归家,又故意让自己的夫人魏国公主轻谩自己。

“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姬暄心知殷宗不会不知晓这个典故,但仍是讲述一遍,语重心长道,“依我之见,窦庆招婿的把戏,与魏武侯嫁公主,可谓如出一辙。”

窦庆并非真的要嫁女,他故意把“招婿”弄得人尽皆知,其实是为了离间殷宗与姬太后,激化二人间的矛盾。殷宗年轻有为大权在握,而患病的幼帝尚不能亲政,试问如果他再有丞相这样的岳丈助力,朝堂上还有谁可与之匹敌?姬太后本就对殷宗怀有成见,视其为心腹大患,窦庆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

后来梁冀弹劾殷宗贪墨银饷,徐仕当面指证,更是为这把火烧得更旺添上一捆好柴。姬太后不禁怀疑殷宗拿这么多的钱干什么?钟鼎鸣食世家不缺花销银子,殷宗本人也无奢靡爱好,他吞掉巨量银钱意欲何为?莫非是招兵买马?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窦庆布局,只为挑拨离间,隔山观虎斗,最后等殷宗和姬太后两败俱伤,自己尽享渔翁之利。

殷宗若不予反抗,任由姬太后处置,窦庆便少了掣肘自己之人,从此以后无论朝堂内廷外廷,皆在他股掌之中。

假如殷宗怒起反抗,无论是何种行径,窦庆都能给他扣上一顶“以下犯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倘若在这过程中幼帝被“奸人”所害……窦庆自然要铲除奸佞,匡扶社稷。

这般境地之下,殷宗可谓身处崖边,脚踩悬索,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他才不跟姬太后争执,而是爽快交出授印,远走兰陵避开风波。甚至在回京以后,姬太后下旨把他革职羁押,他也未做辩驳反抗。在殷宗看来,这一步步退让妥协,皆是为了顾全大局。

但是他的隐忍并未换来姬太后的体谅,反倒是变本加厉,竟然动了他最在意的人。

殷宗这才缓缓开口:“龙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他一双凤眸墨色沉沉,直视姬暄,“吾亦有逆鳞。”

茟奴就是他的逆鳞。

面对他的字字威胁,姬暄面不改色地说道:“姬家的女儿不是任何人的附属之物,她有选择的权利。而我,给她这个底气。”说着他微微一笑,“殷司马光明磊落,定不会逼迫小小女儿家,那就看她有何打算吧,怎样?”

话已至此,殷宗也不再与姬暄争辩,冷嗤一声算是认可。其实他从没想过茟奴会弃自己而去,他们是那么亲密,她又是那么依赖他,看着他的那双眼充满缱绻爱意……并且他马上就要娶她为妻,试问她怎么会拒绝呢?

殷宗笃定茟奴是爱自己的,就像自己爱她那样。

既然达成一致,姬暄也不再多说什么,提议道:“殷司马,我们还是来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应对吧。”

……

姬太后继续罢朝。

唐蘅不改说辞,只道太后仍在养病,而且太傅说李彻在太后跟前侍疾尽孝,已有三日不曾进学。

数日不见姬太后和李彻,窦庆心头疑虑丛生,直觉这不像是母子俩躲着自己,反而更像是出了什么意外。再看唐蘅,只见他一张斯文俊秀的脸带着微微笑意,但却始终垂下眼帘不跟任何人对视,窦庆更觉得有猫腻。

“既然太后久病不愈,本相理应探望一二。”窦庆打定主意要去探个究竟,出言拦下唐蘅,“请唐常侍带路。”

“这……”唐蘅面露难色,委婉拒绝,“后宫之地,丞相大人这般前去……恐引非议。”

窦庆一掌按住唐蘅肩头:“此言差矣,太后凤体事关国之安危,本相探病也是关心国事,何惧旁人如何说,你说是不是?”

肩膀剧痛,唐蘅眉头都不皱一下,姿态愈发卑微,腰身弯折几乎伏地,恭敬道:“丞相大人所言极是,请。”

二人穿过金马门,入后宫来到椒房殿。

唐蘅向门口的侍从问话,又来告诉窦庆:“太后才服了药睡下,您看?”

“无妨,本相等着便是。”窦庆嘴上这般说,手上却推开殿门跨步进去,毫不避忌。

侍从错愕:“不可……”

唐蘅眼疾手快止住他:“休得无礼!丞相大人进去等太后也是一样的。”

窦庆本来还疑心姬太后装病,但进入椒房殿看到案桌上奏折堆积如山,御印也随意放置其上。再往里走绕过屏风,姬太后阖眸躺在榻上,床头小几放着半碗未喝完的汤药。他走过去伸手一摸,尚有余温。

他踱步至榻前,居高临下看着姬太后的睡颜,审视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柔情。

“青鸾。”窦庆低声轻唤,索性沿榻坐下,手指轻轻抚过姬太后的脸颊,放任自己的眼神变得热烈,甚至是侵略。

“你在怪我,青鸾,你怪我。”窦庆也不管姬太后是真睡还是装睡,自言自语,“你怪我没有如约提亲,你还怪我另娶他人……所以你赌气进了宫,你想报复我。”

“青鸾,你成功了。”窦庆说着说着口气变得凶狠,“我听闻你深受李玄宠爱,经常侍寝,我就忍不住嫉妒、愤恨,我也后悔,后悔当初与你相识,倾心于你……我发誓,我要把你抢回来。”

一通“倾诉衷肠”,窦庆一直盯着姬太后,见她始终呼吸平稳,眼皮都没动一下,终于打消了疑虑。

他用指尖眷恋地描摹着姬太后的眉眼,目光深情款款,辨不出真假:“青鸾,以后我会补偿你,给你想要的一切。我们也可以生儿育女,至于那个小废物……呵呵,你会有更好的。”

窦庆并没有停留太久,不一会儿又走出了椒房殿,见到唐蘅识趣地守在殿外,露出满意神情。

“唐常侍,好生服侍太后。”

唐蘅敛眉应道:“是。”

目送窦庆走远以后,唐蘅这才进入椒房殿,反手就关上殿门。

姬太后已经坐起身来,面容苍白唇无血色,眼神除了憎恶,并没有被窦庆的“深情”打动。

“太后。”

唐蘅正要过来扶她,只见她抬手一指,“去看看御印。”

唐蘅匆匆走到案桌前,翻找一阵又空手过来,摇头道:“不见了。”

“呵。”姬太后勾唇冷笑,愈发憎恨窦庆,觉得他这套故作情深的把戏真令人作呕。

“御印失窃事关重大,你快去找姬御史来此。”

当夜,一道盖着御印的圣谕秘密发至诏狱,要求廷尉立即处死殷宗。

廷尉被这道密旨吓得魂飞魄散。三公之一的大司马,还未经审讯,也没个定论,怎么说杀就杀?但他再三确认过,密旨确实是从宫中发出的,而且上面的御印也做不得假。

“廷尉大人有何疑虑?是否需要卑职带话给丞相大人?”携密旨而来的官员自称是十三曹的小吏,他见廷尉似有犹疑,遂搬出窦庆施压。

廷尉抹了把冷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这么晚就不要惊动丞相大人了,属下这便带人去办。”

说罢廷尉带了十余个心腹,携带绳索刀棒等物,去到软禁殷宗的院落。

近几日“大司马”深居简出,就连饭食清水送来也是命人搁在院中,故而好几天没人跟他打过照面了。今天一反常态,廷尉一来就看见他负手在背,直立院中。

“大司马”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主动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跟殷宗截然不同的脸。

廷尉大骇:“高铭?!”

……

翌日一早诸臣照例入宫,本以为还是罢朝,大伙儿又是白跑一趟,不料内侍宫人很快过来传话,请诸臣入宣室殿上朝议政。

窦庆有些出乎意料,但他自认为大局已定,无人有能力逆转,于是故意慢慢走出去,步履尽显志在必得的傲慢。

高台御座上还是坐着幼帝和太后,只见姬太后眼眶微陷面色苍白,一副病容。

而御座之下,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一名男子,身披甲胄腰别佩刀,肩背笔直若松,乌发凤眸,气势如山巅皎月,冷冽锋利。

窦庆瞳孔一缩,脚步停滞。

“丞相,”殷宗转身,高举手中绢帛,一来就发难,“颛命矫诏,该当何罪?”

《驯马日记》

大马儿:小野菜那么爱我,怎么可能不要我!

姬舅舅:呵呵,天真且自以为是。

小野菜:救死扶伤,成就感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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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叔离间吴起和魏武侯的典故,取自《史记·吴起传》

②炉灰和甘草解毒法,取自《名医别录》《神农本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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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七十九章 触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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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儿
连载中醉酒微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