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已罢朝三日。
李彻口不能言,若是太后不在,他一个人无法单独上朝,所以太后有恙,朝会便只能作罢。
可是自幼帝登基以来,从来没有过连续三日不上朝的情形,许多大臣都猜测太后是不是病得厉害。
有人忍不住向唐蘅探口风,唐蘅仍是那副恭谦斯文的模样,躬身回话:“太后只是偶感风寒凤体抱恙。”多的却一个字也不说,更不提多久恢复朝会。
窦庆也觉得有异,单独寻了唐蘅问话,得到一样的答复。
“中常侍,”窦庆目光一沉,故意喊了唐蘅的官职,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不知太后所患何病?难道是心疾?”
那日他提出“罢都尉官改设五营”,姬太后只说容后再议,接着就病倒了?窦庆不由得怀疑这是她有意拖延。不过就算她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大司马下狱,御史告假回乡祭祖,三公便只剩丞相,再者外廷一向以丞相马首是瞻,窦庆只要略微施压,姬太后和幼帝也只能妥协下旨。
“丞相大人见谅,这病症一事还是得问太医令,小的不通医理。”唐蘅装作听不懂窦庆的试探嘲讽,恭敬作揖,“劳您费心,小的一定向太后转达您的关怀之意。”
唐蘅像只滑不溜秋的泥鳅抓不住把柄,窦庆也懒得周旋,扔下一句话。
“烦请唐常侍转告太后务必保重凤体,老臣改日再去拜见。”说罢拂袖大步而去,意气风发的模样。
打发走前朝的诸位大臣,唐蘅折返。只见他跨过隔开前朝与后宫的这道宫门,出现一片完全不同的肃杀景象。
只见四处都是卫尉军,多不胜数,且各个披坚执锐,把偌大宫室看守得严严实实。京城这里是执金吾主宫外,卫尉军主宫门与宫内,负责昼夜巡警,检察门籍。大司马掌一**政,卫尉也在治下,听其号令。当日殷宗听闻茟奴在姬暄手里怒不可遏,马上就出了诏狱,接着下令调动卫尉军换防,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杀进宫中,直接软禁了姬太后以及其身边侍从,包括唐蘅。
而唐蘅今日能自由活动,全因殷宗派他去前朝应付一众大臣。殷宗捏着后宫一干人等的性命,料想唐蘅也不敢轻举妄动,生出什么事端。
这会儿唐蘅办完“差事”,刚回后宫就被两个卫尉军跟在身后,“押送”回柏梁台。
姬太后也被关在此处,见到唐蘅回来面露焦急,迫不及待地问:“可有彻儿的消息?”
唐蘅摇头,姬太后面露失望,咬牙切齿地骂道:“殷氏竖子!狼子野心!他这是要谋反!”一边骂着一边又担忧李彻,脚步踉跄跌坐在地,捂脸悲戚,“彻儿……彻儿会不会已经被他……”
“太后莫急,如今不是哭的时候。”唐蘅弯腰扶起她,趁着近在咫尺,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消息已经递出去了。”
姬太后扬脸惊疑,唐蘅冲她点头肯定:“姬御史应该快到了。”
与此同时,殷宗正陪着李彻“比武”。
两人在殿门口的空地上,各执刀剑相向而立,不过武器都是木制的。李彻举剑刺向殷宗,被他侧身躲开,顺便反手一击,打在李彻手背上,一下就打得他扔掉了木剑。
李彻吃痛,捂着手泪汪汪看向殷宗。
殷宗不为所动,冷脸命令:“捡起来,再来。”
李彻无法,只得又捡起木剑,吸了口气重新摆好对敌姿势,再次发起进攻。
“刺中我,今天就可以休息。”殷宗定下要求。
李彻不知发起多少次进攻,无一例外都被殷宗挡下,初始他也闹情绪要放弃,但殷宗不许,逼迫他练习,最后还是乖乖捡起了木剑。
不知经过了多少轮,李彻几乎已经到了极限,腹中饥渴难耐,浑身筋疲力尽,终于在快要倒下的时候,好运刺到了殷宗的胳膊。
啪——
李彻扔掉木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喘气,仰望夜空繁星,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
殷宗命人呈上水和饭食,李彻早已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就往嘴里塞,把什么用膳礼仪都抛诸脑后。
“慢慢吃。”殷宗好意叮嘱,看着他的眼神透露出关爱之意,但又渐渐变得怅惘。
“陛下。”殷宗忽然唤道,李彻不明所以地抬眼,嘴里还塞着胡饼,把头一歪。
——你想说什么?
“我三岁亡父,已记不清父亲的样貌,但我不曾忘记他。”殷宗负手而立,身姿如松,“殷氏儿郎铁骨铮傲,正气凛然,为国战死沙场也无惧无悔。我既为殷氏子,亦如此。”
“我亦有幸得先帝亲自教导,先帝乃吾之良师伯乐。若是没有先帝,便没有我殷宗,这份恩情我也谨记于心,不敢忘却。先帝临终托孤,让我替他守好江山,守好你,我自诩问心无愧。但是,”只见他一双凤眸中风雨欲来,似有滔天巨浪翻涌,“猜忌相翦灭,尔来迷恩亲。我一味退让,却适得其反。”
“如今,我便要拨乱反正。陛下,你以后会懂我的。”
柏梁台。
烛泪流残,寒露冷灰。
被软禁以来,姬太后几日都不曾阖眼,这会儿单手支头正闭目养神,然后听到了殿门打开的声音。她以为是唐蘅,眼皮都没抬一下地问:“阿蘅有事?”
黑靴虎步,沉沉踏来。姬太后睁开眼睛,先是有一道模糊身影在晃,慢慢视线聚拢,这才看清来人。她瞬间坐起,紧绷肩背目光如刺。
只见殷宗行至姬太后跟前,放下了托盘。里面是鸩酒、白绫和匕首。
姬太后瞟了一眼,一颗心堕入深渊,却不肯输了气势,故意问道:“这是何意?”
殷宗冷冷开口:“臣来送太后一程。”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姬太后面无惧色,也不屑求饶,反而肆意嘲讽,“殷宗,你想杀我们母子也不是一两日了,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李玄你好好看看!什么叫养虎为患?他就是只钩爪锯牙又食人肉的恶兽!”
听她提起先帝,殷宗也勃然大怒:“太后只顾指责旁人,是否自省其身?!你对我素有偏见,诸多猜忌打压,从前我且一一忍了,而你却变本加厉,逼我不得不如此!”
“我逼你?是你逼我!”姬太后拍案而起,怒喝道,“你觊觎帝位已久,欲把我们母子除之而后快,然后荣登大宝……如此处心积虑,还找什么借口!”
“觊觎帝位的是太后才对。”殷宗想起亦父亦师的先帝,难抑悲痛,质问道:“先帝待你不薄,你为何加害于他,痛下杀手?”
姬太后一怔,矢口否认:“我没有!”
“敢做不敢当?”这下轮到殷宗出言讽刺,把积压于心的疑问尽数说了出来,“先帝骤然离世,你却突然扩寺铸像,日日诵经念佛……我且问你,为什么要在白马寺修建毗卢殿?里面那尊毗卢佛是因何而铸?还有你在佛前忏悔所诵的经文,又是为谁念的?太后,你究竟犯下何等十恶不赦的罪孽,要这般偿还!”
除了弑君,殷宗再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他这一声声质问砸进姬太后心里,痛楚难以言表,她不肯回答,别过脸去说道:“我没有谋害先帝。”
“既然没有,你为何不敢说出这些赎罪之举的缘由?分明就是心虚词穷!”
“此乃本宫之事,无可奉告。”姬太后性情刚直,不肯示弱退让,她已不抱什么求生的希望,昂首凛然,“要杀便杀,少在这里惺惺作态。”甚至还故意挑衅,“让这天下人看看,你殷宗究竟是何等弑君篡位之辈!”
她屡屡激将,殷宗反而冷静下来,也不再多做口舌之争,而是平静地倒了一杯鸩酒,推到姬太后面前。
“是非曲直,任由后世评说。太后,请。”
姬太后盯着那杯鸩酒看了须臾,伸手过去端起:“殷宗,我可以赴死,但是彻儿他……终归是你手足,你留他一条性命。”
“我不会谋害陛下。”听见“手足”二字殷宗略微一愣,但也没有深想,而是承诺道:“我在此立誓,太后一走,我自当竭尽所能辅佐幼帝,守好李氏江山。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好。”姬太后深知信与不信此时已经不重要了,姑且就当殷氏天骄不屑欺骗一介将死之人。她指尖微颤,缓缓举杯放至唇边,最后一次回忆那些难忘之事。
豆蔻少女的无忧无虑,情窦初开的怦然心动,被人辜负的撕心裂肺……还有窦庆,李玄,彻儿,以及被她亲手杀掉的女儿……
姬太后阖眸,眼角滴落一颗泪珠,正欲一饮而尽。
“不……要……不要——”
酒液入口有些**,姬太后刚饮下一半,忽然听闻一道涩哑的声音,陌生中隐约有些熟悉。她动作一滞,睁眼循声望去,只见李彻急匆匆跑来,一把打翻她的酒杯。
“母、母后不要!”李彻满脸泪痕,扑在姬太后身上,边哭边喊,“不、不要死……”他常年不言不语,乍然开口很是吃力,憋红了脸才从嗓子眼挤出这么几个字来,加之焦急伤心,胸脯高低起伏,一副随时喘不过气的样子。
“彻儿!你怎么、怎么……”姬太后扔了酒杯,抱着李彻喜极而泣,“你能说话了,彻儿你能说话了……太好了!”
李彻与她紧紧相拥,努力地说道:“我、我一直……一直可以、可以说。”他只是不想说而已。
殷宗大为震撼,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李彻冒了出来,并且开口言语,但谁也改变不了他今日的决定。
“太后挟天子以弄权,近巧佞,信谗言,为祸江山。”殷宗重新拾起酒杯,杀意不减,“臣受先帝所托,誓死守卫社稷,况且,太后还谋害了先帝……”
“不,不是。”李彻摇头否认,恳求殷宗,“母后没有害父皇,你别杀她!”
殷宗坚信自己的判断:“陛下忠孝仁厚,身为人子,即便太后犯下滔天大罪,你也不能弑母。这件事交给臣来做,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就算背负天下骂名,他也在所不惜。
李彻磕磕巴巴解释:“真的,不、不是母后,那些佛像佛经……不是给父皇,是、是给我的姐……姐姐。”
“陛下乃先帝唯一的子嗣,哪儿来的姐姐?”殷宗不信,凝眉意欲再劝,却见姬太后脸色骤变。
“彻儿你……”姬太后嘴唇嗫嚅,滚滚落泪。
“母后,”李彻安抚地笑了一下,“我知、知道,我曾经有个姐姐,你那、那个时候给父皇说……我听见了。”
当年,先帝病入膏肓之际,几乎是昼夜昏迷。太医署已无力回天,于是告知了重臣宗亲。诸人得悉,立即开始预备国丧以及立新君之事。
七八岁的李彻对此一无所知,又恰逢顽皮的年纪,于是一日逃了学,翻窗躲进先帝养病的寝殿。偌大宫殿弥漫着一股苦药气味,重重幔帐后面的龙榻上,躺着昏睡的李玄。许久不见父亲的李彻跑过去伏在榻前,轻轻呼唤“父皇”,想同他讲讲话。
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向姬夫人请安的声音,李彻一惊,以为母亲是来捉自己的,遂慌忙躲到床榻底下,屏气凝息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姬夫人挥退侍从,独自来到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李玄,见他一张英武面庞变得灰黯衰败,再不见从前神采飞扬,不禁悲从中来。
“陛下。”
姬夫人在榻沿坐下,轻轻拉住李玄枯瘦如柴的手掌,她倾身过去虚虚伏在他胸口,泪如泉涌:“三郎,不要离开我和彻儿,三郎……”
在李彻的印象里,母亲总是明艳又强势,从没露出过这般无助的神情。姬夫人哭得伤心,又懊悔这两年对李玄的冷淡,哽咽道:“你说过我们有将来的,你说过的……你还说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计较,我也不该计较。”
姬夫人泪流满面,伸手抚上李玄消瘦的面庞:“你以前问我为何总是心事重重,就像背着一座大山,被压得喘不过气。你让我把心事说出来,你还说会帮我保密……可是我不敢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三郎,我对你最大的隐瞒,就是我的过去。”姬夫人后悔没有早一点跟李玄坦诚,“我入宫之前,生过一个女儿,但我亲手捂死了她,还扔了她……”
“我经常做噩梦,梦见那个小院子,血淋淋的,有婴儿在哭……我想找她,抱起她哄一哄,怎么也找不到。”
“一定是因为我作孽太深,所以受上苍责罚,让我不配得到任何情意,无人真心待我。”
“三郎,我好后悔,我想赎罪。”
……
姬夫人一通哭诉,这时内侍又有事奏禀,于是她擦干眼泪走了出去,浑然不觉李玄手指微动。而李彻被这番惊天秘密吓得呆住了,抱膝躲在床底下,痴痴愣愣。
后来,李彻失踪一天一夜,等被找到的时候突然就患了哑疾,无法言语。
“我、我听见了,当时我躲在床底下。”李彻抱住姬太后,放声大哭,“没有了姐姐,但你还有我,我不要你死!哇——”
那半杯鸩酒已经开始起效,姬太后只觉腹中疼痛,嘴里溢出腥甜,她紧紧搂住李彻:“彻儿乖,以后你要好好的,母后永远都陪着你的,知道吗?”说着嘴角淌出血来。
母子二人相拥而泣,殷宗见状身躯微动,踟蹰不定。
“住手!”
只听一声呼喝,还有急匆匆的脚步传来,殷宗回头,见到刚刚赶来的姬暄。
姬暄三两步来到几人面前,赶紧扶住姬太后,见她已是决意求死,焦急说道:“阿姊,我找到那个孩子了,她还活着!”
姬太后苦笑:“我乃将死之人,你何必说这些话哄我……”
“没有骗你,那孩子尚在人世。”姬暄抬手指向门口,“我把她带来了。”
几人抬眼望去,只见茟奴静静站在那里,姿容婉丽,眸光盈盈,盛满千言万语。
殷宗忽然像被人揪住了胸腔,痛彻心扉。
“小奴儿……”
我今天很粗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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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七十八章 饮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