茟奴随着姬暄来到府中一隅,看着屋檐长草的建筑,很是纳闷:“大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茟儿,你该唤我舅舅。”姬暄提醒道。他曾打算给茟奴另起一个名字,像她母亲那样的名字,代表着高贵的出身,但没想到的是,这个提议竟被茟奴拒绝了。
“我有名字,我叫阿茟。”茟奴语气委婉,但话中暗含不容退让的坚定,“换了其他名字,我肯定会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叫我。我都听习惯了,您也喊我阿茟吧。”
姬暄没有勉强,只是觉得这个流落在外的外甥女越来越令他另眼相看。
“这里是万绮楼,从前住了很多女子。”姬暄介绍,微微叹气,“如今已物是人非。”
前广陵侯好丝竹歌舞,于是蓄养了大量的歌姬家伎,她们都住在万绮楼里面。当年这里可谓声名远播,有着“芳林万绮芬,浓香薰艳卉”的美称,万绮楼也因此得名。只是后来前广陵侯过世,姬暄并不喜好这些,万绮楼里的女子也走的走嫁的嫁,如今便只剩下几个年老色衰且无处可去的歌伎,守着荒芜的阁楼,寥落寂寞地唱着白头吟。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何惭宿昔意,猜恨坐相仍。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①
轻捻慢拢琵琶语,伴着如泣如诉的歌声,茟奴顿时有一种回到章台街的错觉。她循着歌声望去,看见几个鬓边花白的女子凭栏而坐,无一不是容颜已逝,青春不再。她们苍老的脸上除了麻木哀伤,再也看不到一丝神采。
茟奴忽而生出深深恐惧。
如果当初留在了章台街,或是被谁买回去当了家伎,她的将来是不是也就这样?也许刚开始颜色新鲜,得到主人的宠爱,慢慢年华老去,就会被遗忘、厌弃。但因为过了太多年这样纸醉金迷的日子,她已经丧失了冲破桎梏的心,也没有一点和命运抗争的能力,最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大人,”茟奴突然顿足,肩头紧绷,说话时牙关打颤,“为什么……来这里?”
姬暄看出她的害怕,伸手过去牵住她,柔声安抚:“莫怕,你跟她们不同。”
茟奴咬唇:“没什么不同……章台街的奴儿,和她们是一样的。”去掉姬氏贵女的身份,她依旧是那个任君采撷的娇奴儿,卑贱如草芥,渺小似蝼蚁。
“身份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心境。”姬暄耐心开导,“当初她们也是可以选择的,是走是留,都由她们自己做主。但是这就像豢养在笼子里的鸟,有些是鸿鹄,打开鸟笼它就会头也不回地飞出去,直冲云霄,而有些鸟怯怕外面的风雨,只肯待在笼子里等人喂食,久而久之,就变作一只不会飞的金丝雀。”
“小茟儿,你要做鸿鹄,还是金丝雀?”
不等她回答,姬暄已推开一间屋子的门:“进去吧,见见你的故人。”
茟奴抬眼,见到房内花窗边坐着一个女子,侧着半边身子,素衣乌发不施粉黛。她听到动静转过来,彻底露出真容。
她见到茟奴微微一笑,颔首唤道:“阿茟。”
“燕歌!”
茟奴惊喜,提起裙摆跑过去,一把抱住燕歌,泪如泉涌。
“燕歌你哪里去了?一直都没你的消息,我好担心你……呜呜,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燕歌先是身子一僵,片刻后才缓缓抬手回抱茟奴,紧紧相拥:“说来话长。好了好了,别哭了呀。”
好不容易擦干了泪,茟奴和燕歌携手在花窗边坐下,各自说了说这一年来的境遇。
原来当初章台街出事那夜,其他伎娘都被关进了监牢,而燕歌正好外出陪客,所以逃过一劫。但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陷入了一场噩梦,因为她陪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徐仕。
徐仕之父徐修是余姚县令,也是盐枭徐氏背后的掌舵人,而奉命截杀殷宗的徐南杰正是徐仕的堂兄。徐家安排徐仕走文人清流的路线,希冀通过两三代人读书做官来洗白这个盗匪起家的家族,但徐仕完全不是读书的料,在吴城尽是寻花问柳、花天酒地。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章台街,但他是个“劣迹斑斑”的客人,却又轻易得罪不得,所以老鸨总是喊泼辣的燕歌去应付。
后来殷宗血洗太守府,严崇被剥皮抽筋,着实令不少人恐惧生畏,害怕下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就是自己,徐仕也不例外。他一开始想回余姚县躲风头,转念一想又觉得父母管东管西约束自己,哪里有在吴城这般逍遥快活,于是他打算去投奔堂兄徐南杰。谁料还没到徐南杰的地盘,又惊闻勾容县剿匪杀了百人,而且是“徐家盐枭贼匪”。
很快,董远率军攻打勾容县,却反被瓮中捉鳖,继而牵扯出扬州行部的盐税贪腐大案。徐家首当其冲,余姚县徐氏一族皆被捕下狱,树倒猢狲散,徐仕也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东躲西藏。
燕歌一直都被迫跟着他。刚开始是章台街出事她一时无法回去,只好暂时跟随徐仕作权宜之计,后来徐家倒台,燕歌无数次想回吴城,都被徐仕阻拦,于是她打算趁他不备偷跑,不料却被徐仕发现,当即对她拳打脚踢。
“臭婊|子!”徐仕揪住燕歌的头发,狠扇她几个耳光,打得她满口鲜血,继而拳头如暴雨般疯狂砸下,他像发疯的狗,边打边骂,“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现在看老子落难了,你就想拍屁股走人?想得美!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尽管燕歌平素泼辣利嘴不饶人,但她毕竟是个弱质女流,论身形论力气,哪儿是徐仕的对手?挨了这顿猛打,她直接昏迷了三日,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腿断了一只。
见她无法下床走路,徐仕阴恻恻地笑:“跑啊,你再跑啊,下次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徐仕带她躲在一个不知名小县的乡下,赁了间屋子安身,这里地方偏僻,没有药堂郎中,只有偶尔路过的赤脚游医。她被打断了腿,徐仕却不去请医买药,他但凡手里有几个银子,都拿去吃酒了,吃醉了回来又拿她撒气,还要一逞兽|欲。
燕歌无比的恨,无数次都想杀了徐仕,即便要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别说逃走或者杀人,她连路都走不了。
但是燕歌凭着顽强的意志都忍了下来,徐仕不在家,她就杵着拐杖走路,并且把木头绑在腿上为自己正骨,希望有朝一日能让行动恢复如常。并且她还更加曲意奉承徐仕,一改往日的泼辣,变得柔情似水,无微不至。
徐仕以为她已被自己彻底降服,渐渐放下戒心,偶尔还会给她买几件衣裳首饰,但却仍旧不许她出门,要是他出去“办事”,必定从外面把门锁得死死的。
燕歌不知道他办什么事,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银子,但她肯定徐仕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遂多留了一个心眼。就这般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徐仕带了个人回家。
燕歌表面上为了避嫌,躲在内室没有出来,但实际上却在贴耳偷听。木头墙板并不隔音,他们说的话她基本都听清了,大概就是这人要徐仕上京指认什么大人物,事成之后会有不菲的回报。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把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徐仕满口答应,恨恨磨牙,“姓殷的杀了我徐家那么多人,这笔血海深仇我非报不可!”
一墙之隔的燕歌心头猛跳,全身血液都往上涌,她直觉脱身的机会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徐仕便告诉她说要走。她最初以为徐仕是自己一个人走,还装模作样不舍了一番,没想到徐仕竟说要带她一起走。无法,燕歌只得同行。
一日傍晚,燕歌终于跟着徐仕,走出囚困了自己半年的小院,在夜色的掩盖下,他们去了码头,登上一艘船。
在这里燕歌见到了徐仕口里的“大人”,四十来岁的年纪,一张脸庞看起来很是面生,应该不是扬州的哪个官员。
“你怎么还带了个女人?”这人不悦,质问徐仕。
徐仕连忙赔笑:“不过一个解闷的玩意儿,大人别介意。”说着又指着燕歌道,“您别看她如今腿脚有些不便,当初可是章台街的头牌娘子,曲儿唱得好着呢。这长路漫漫,小的担心您觉着无趣,所以特地把她带上,权当找个乐子。”说罢就命令燕歌唱一曲。
燕歌低眉敛目,温顺地应了一声“是”,然后便清唱了起来。
“劝君莫惜花前醉,乘兴两三瓯……”
章台街的伎娘无一不是精心栽培出来的,燕歌吹拉弹唱俱佳,而且长得妩媚动人,很快就入了这位大人的眼。
“不错,不错。”大人捋须眯眼,连连点头,意味深长地夸赞,“徐小郎君艳福不浅呐。”
徐仕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狗腿讨好:“既然大人喜欢,就留她多唱几首,唔——”他装模作样打个哈欠,“小的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还请大人见谅。”
燕歌就这么被徐仕留给了这位大人“享用”。她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情愿,而是笑盈盈捧杯奉酒:“奴家敬大人。”
在船上几日的时光,燕歌都是陪伴这位所谓的大人,所以很快摸清了此人的身份来历,然后愈发不耻徐仕的行径。她表面上装作一无所知,暗地里却把二人的勾当探得明明白白。
捏造指认,栽赃构陷……
眼看就快到京城,燕歌觉得不能再待在船上,否则上了岸更无法脱身,于是在一个雨夜,天时地利之际,她假装在甲板上踩空了脚,一头栽进了河里。
吴城长大的女儿家鲜有不会泗水的,燕歌和茟奴一样,都是自小在溪水里打滚,闭气潜水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
见她落水,船上的人自然要打捞,而燕歌趁着下雨江水浑浊,憋足一口气逆流而上,直到胸腔受不了快要炸开才浮出水面,回头一望,那艘船已远在下游,她不敢耽搁,拼命继续往相反的方向游,筋疲力尽的时候才爬上岸。由此终于逃出生天。
“后来是大人找到了我……再后来,我就来了这里。”燕歌讲完了她的故事,站起来去倒茶。
茟奴瞧她走路一瘸一拐,泪珠滚滚落下:“你的腿……”
“我没事,只是走不快罢了。”燕歌很淡然,反过来安慰茟奴,“我如今还活着不是吗?废了一条腿算什么,活着比什么都强。”
是啊,活着。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是很多女子最大的渴望。
曾经茟奴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她去太守府陪客,燕歌叮嘱她要活着,即便受些伤也不碍事;她受拶刑挨板子,被严崇扔进酒池,看着那个被剜掉鼻子的婢女,想的也是要活下去;还有在宝华山殷宗诱敌杀人,她担心自己被当作弃子,所以一直黏着他,也只是想活着而已……
为什么她们活得如此艰难?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为什么她们不能好好活着?
“燕歌,我会治好你的。”茟奴抬手拭掉眼泪,目光变得坚毅,“我们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好。”
茟奴扶着燕歌走出房间,只见等候在外的姬暄手持信笺,眉眼沉敛。
他看向二女,道:“收拾一下,我们启程回京。”
①引自鲍照《代白头吟》
《驯马日记》
小狼崽:听说大家都很想我,放心,小爷一定杀回来报仇雪恨!打得那匹马满地找牙!
大马儿:老子拳打老丈人,脚踢丈母娘,还要揍舅舅、抽弟弟……你算哪根葱?
小野菜:呵呵,你能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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啰啰嗦嗦,不看也罢的题外话:小野菜从彷徨到坚定有个过程,这是一个认知自我和塑造理想的过程,单靠她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需要有人帮她、刺激她。我原本计划在让小野菜当女主的同时塑造“女性群像”,我想写她们在残酷时代背景下的抗争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但笔力有限写得不好,又怕写太多配角很抢戏,毕竟咱这是一本小言,主要就是讲大马儿和小野菜的恋爱故事,又俗又甜的那种。所以就这样吧,穿插一点点她们的事,大篇幅还是讲小野菜。谢谢大家的不离不弃,我一向是个随性甚至任性的写手,荒废文笔多年又重新写文,没有你们的支持绝对坚持不下来,真的很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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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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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七十七章 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