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靠近西墙有座柏梁台,是整个宫里最适合登高远眺的地方,在此可以看清皇宫西南方向的太液池,那里还有一座尚未竣工的宫殿,是先帝在位时下旨修建的。
隔三差五,姬太后便要登上柏梁台单独待上片刻,不许任何人打扰,每每这时,众侍从包括唐蘅都守在柏梁台下,不能上去。
这是属于姬太后的独处时光。
这日,姬太后照例四更起身和李彻一起早朝,然后召见几位重臣商议国事,这一说就直接忘了午膳,待到议事告一段落,她又到石渠阁过问李彻功课,母子二人共用晚膳,接着例行公事,召太医署的医官为天子请脉,得到与往常一样的答复之后,姬太后面无表情,挥退医官。
“彻儿,睡吧。”姬太后亲了亲李彻的额头,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像个普通母亲,而不是那个众人眼中争权夺利的戾气太后。
李彻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双手比划了一番,表达出想见谁的意思。
姬太后知道李彻说的是殷宗,有意隐瞒他被囚禁的事实,掖了掖被角说道:“他告假离京去探亲了,等他回来就召他进宫。”
李彻点头,仍拉着姬太后的袖子不放,身子往里挪了挪,意思是要她陪着一起睡。
“彻儿,你已经长大了,而且是天子。”姬太后抚着他的脸,“你要像个天子。”
李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和受伤。
姬太后险些改口,但最终还是狠下心放开了手,起身离开:“睡吧,明日还有朝会。”
走出天子寝殿发现天已经黑了,弦月似勾挂在天边,姬太后沉沉呼出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压在肩头的重担。
“太后,”唐蘅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跟上来,请示道,“小的扶您回椒房殿安寝?”
姬太后撂下三个字:“柏梁台。”
巍巍高台,朔风萧条。
姬太后独立于此,遥望远处尚未完工的昭阳殿,刻意遗忘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裹挟着她跌入深渊。
“青鸾,你跟朕来。”李玄,也就是先帝,亲自牵着她登上这座高台,指着西南方,“朕打算在那里新建一座宫殿。”
当年她还只是姬夫人,后宫诸女中的一人,但因为姿容艳美,故而多得先帝几分宠爱。但她并不恃宠生骄,在先帝面前素来是温良恭谨的模样,她装模作样张望了一番,迟疑道:“会不会太费银钱了?”
李玄笑道:“自从盐铁官营,朝廷用益饶矣,盖座宫殿绰绰有余。再说,”他张臂揽住姬青鸾,“你不是总说如今住的兰陵殿潮湿闷热,苦夏难眠?到时搬去新殿,朕为你挑个最凉爽的宫室。”
姬青鸾心头一跳,低眉敛目:“其实兰陵殿也很好,臣妾无妨的,陛下不用特别关照……”
“青鸾,”李玄打断她,俯首在她耳畔低语,“你非搬不可。”语气中有些作弄的意味。
“为何?”她不明所以。
“搬去新殿之后,你就再也不会因‘暑热卧病’,不来侍寝了。”李玄笑语,一下揭穿了她的小把戏。
姬青鸾错愕张嘴,想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嘘。”李玄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目光温柔,“从前之事都过去了,青鸾,我们要看将来。”
将来。多么美好的词汇,代表着希望、期许、新的生活。
在那一刻,她确信自己有将来,和李玄一起的将来。
不可否认,二人曾经有过一段情意缠绵的时光。那几年,外人都说姬氏女艳冠后宫,令帝王专宠其一人,也是在这个期间,她生下了李彻。
彼时姬青鸾觉得连遗憾都弥补上了,她生出无限的母爱,连同对死去女儿的那份,都全部倾注到儿子身上。她也不再伪装自己,偶尔跟先帝撒娇使小性子,也算别有一番情趣。
那后来又是如何落到这般局面的呢?
大概是从她诞下李玄唯一的子嗣,宗亲大臣都认为可封她为后,而李玄迟迟不表态这里开始的。
姬青鸾并非觊觎后位,她只是纳闷为何李玄没有立后,一直都没有。这份好奇慢慢变成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不经意间长成参天大树。
他是把后位允诺给了其他女人吗?还是他心里一直住着别人?会是谁?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无意间发现了李玄的秘密,一道没有发出去的封后圣旨。
“萧凤仪?”姬青鸾难以置信,“那个殷家遗孀,兰陵萧氏的贵女,殷宗的母亲?”
李玄一时沉默,良久才开口:“过去……是朕欠了她。”本想好好解释,但又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只能以一句“亏欠”解释。
姬青鸾心如刀割:“兰陵殿……兰陵萧氏,这座宫殿原先是给她准备的对不对?”她边说边摇头,“臣妾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什么呢?以为帝王有爱,以为男人可信,以为她姬青鸾终于遇到了一个真心人。
年少时被辜负被抛弃尚且可说她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可如今十年过去,她赤诚献出一片真心,却仍旧被人践踏,只能说自作自受、自取其辱!
“青鸾,不是你想的那样,咳,”李玄咳嗽,握拳捂嘴,“朕年少便与凤仪相识,咳咳……”不知他是不是因为紧张,一段话总是被咳嗽声打断,说也说不完。
“陛下无需解释。”姬青鸾忍下泪水,正色道,“臣妾明白。”
上古神鸟,赤色为凤,青色为鸾。
凤仪,青鸾。
难怪他待自己有几分不同,原来是求不得凤凰,便找了只鸾鸟替代。姬青鸾自嘲地想。
……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
也许是风太大,姬太后迎风落泪,喃喃自语。
先帝曾为新的宫殿取名昭阳殿,只是还不等建成他就撒手人寰,留下这座空荡荡的皇宫,还有偌大江山。
过了许久,姬太后收拾心绪准备回去,临走再遥望了一眼远方幢幢山影:“你负我,我却还是……”话未说完,余光瞥见一道人影。
“何人?”姬太后顿时不悦,转身呵斥,“没规矩的东西,谁准你上来的?滚下去!”
哪知来人不退反进,踏出阴影,显露真容。
“你怎、怎会在此?你不是该在诏狱……”姬太后看清他的脸大骇,急忙呼喊,“来人!拿下此逆贼!来人——”
“太后莫不是以为,本座乃任人摆布之辈。”
殷宗手握佩刀一身戎装,矜贵的面庞挂着冰霜,眸中尽是杀意,他沉步走来,仿佛要踏碎这片天地。他惯有睥睨天下之势,冷笑道:“区区诏狱也想关住我。”
姬太后勃然大怒,厉声质问:“你要造反不成?!”
“本座便是反了你,你又能奈我何?”
殷宗逼近,手中佩刀寒刃泠泠。
“身为太后,你本该扶持幼帝稳固江山社稷,但你却一心弄权打压能臣!看在先帝的份上,本座已对你诸多忍让,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的人。”
——————
广陵侯府,花园。
茟奴这几日过得愈发惶然,浑浑噩噩想不明白自己是谁,也理不清以后该怎么做,只有在照顾平娘的时候,她才仿佛找回了自己。
“阿茟。”平娘近来已经好了许多,甚至能到花园走走,她在这里喝完药,拉着茟奴坐下,心疼地问,“你怎么憔悴了?”
茟奴不想她担心,编了个借口:“换了地方睡不惯,认床,过几天适应了就好。”
“哦。”平娘表示了然,把她看了又看,语重心长道:“认祖归宗是好事,这样的人家怎么都比我们强,你在这儿待个两三年,将来姬大人为你选个好夫婿,风风光光嫁出去,美美地过日子。从前那些事就当没发生过,说来都怪我,害你去了那样的地方……你以后不要喊我娘了,被人听见会笑话你的。”平娘自责不已,始终觉得是自己造成了茟奴人生当中的污点。
“阿娘不要这样说。”茟奴截断平娘的话,依偎在她肩头,“多亏您捡到我,还辛辛苦苦把我养大,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的。”
平娘感动落泪:“阿茟……可是我不配……”
“哪里有什么配不配的,您就是我的娘亲,一辈子都是。”
“好,好。”平娘除了“好”什么也说不出来,怜爱地抱着女儿一会,忽然想起其他事情来,“阿茟,大司马大人那边你准备怎么办?如今你认了亲,身份是不是配得上他了?要不请姬大人为你说亲,怎么说你从前跟过他……唉,他也算是知根知底。”
只有对着平娘的时候,茟奴才会吐露心里话,她靠在娘亲肩头,小小声声地说出烦恼:“阿娘,其实主公打算娶我的,但是我不想嫁给他。”
“为什么?”平娘惊诧。
“我就是……不想。”茟奴神色困顿又带着忧郁,“女子为什么非要嫁人?嫁人以后就只能相夫教子,生儿育女……但是男人呢?你看章台街多少风流浪子,家中娇妻美妾,照样不耽误他们寻花问柳,找几个红颜知己。凭什么女子就要以夫为天,围着男人打转,我们就不能过其他的日子吗?”
她的想法和心声太过与众不同,可谓惊世骇俗,把平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道:“女人不都这样,一直都是。”
“但我不想这样。”
茟奴对男女和情爱的所有认知几乎都来源于章台街,她见过男欢女爱,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性|**,故而她不相信有超越肉|欲的情爱,更不相信有相知相守的夫妻。所以她可以毫无芥蒂地服侍殷宗,反正只是一具皮囊而已,给哪个男人又有何不同?但她无法长出心来,特别是一颗能爱上人的真心。
姬暄今日得知近来有生面孔在广陵活动,刺探府中消息。他猜测应与殷宗有关,思及茟奴从前的经历,于是专门过来问问她的想法,甚至想过要是她中意殷宗,姬氏与其联姻也未尝不可……不料却意外听到她“语出惊人”。
“茟儿。”姬暄走进花园喊她,笑容深切,“你过来,我带你见个人。”
《驯马日记》
大马儿:怎么可能让小野菜探监看我落魄的样子!
其他人:所以这就是你越狱的理由???
PS:猜猜小野菜要见谁?猜中送大红包哈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七十六章 柏梁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