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星繁,广陵侯府尽是不眠之人。
章良远远瞧着凭栏而坐的茟奴,慢慢踱步靠近,却觉得仿佛每走一步都远了些。
“阿……”
到了她身后,他想像从前那样唤她“阿姐”,张嘴只发了一个音就忽然失声,什么也喊不出来。
茟奴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吸了吸鼻子眼角泛光,看清是他挤出一抹笑容:“阿弟来了。”
“嗯。”章良迎上前,跟她又靠近一些,“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茟奴瞧他似有拘谨,主动伸出手去,“让我摸摸你的手冷不冷。”
姐弟二人手握手,掌心相贴。章良这才踏实下来,扫去内心惶恐,低低唤了声“阿姐”。
“来,陪我坐会儿。”
茟奴拉着章良在身边坐下,章良见她身穿罗衣轻裾,头戴鲜华珠翠,姿态柔静婉逸,莫说谁家贵女,就算神女也不过如此。
但此刻神女容色哀婉,眼中蕴含着化不开的愁绪。
“阿姐在想什么?”
“阿弟,我不知道……”茟奴抬头,月明星繁河汉白,屋檐筒瓦绘着蟠螭,一切都离她那么远,又仿佛唾手可得。她重复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是生于荒野的弃婴?是乡下农人的养女?是章台烟花的妓娘?又或者,是侯爵司马的娇奴?
每一个都是她,每一个又不是她。原来她不是出生不详的弃婴,而是阴差阳错流落在外的姬氏后人。而且,有人第一次告诉她,她不是草芥蝼蚁,而是璀璨明珠。她不该被轻视践踏,而是该被人捧在掌心,细微呵护。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好像长久以来,她总是随波逐流,零落飘摇。吴城郊村,章台街,太守府,勾容县,京城,兰陵萧家……她去过这么多地方,却没有一处是自己选择要去的,就连如今身处广陵侯府也是一样。
茟奴总是身不由己。仿佛她就是个物件,任随主人搬来搬去,不想要的时候便弃之如履。诚然她遇上了个还算好的“主人”,没有打骂虐待,甚至因为喜欢她还打算娶她。
可是他从来没问过她愿不愿意,他也不觉得她会不愿意。
是啊,主人恩赐,娇奴儿怎敢不接受?她还得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地叩谢,谢他给予的施舍。
如果她可以选择的话……
如果。
茟奴的心很乱,她并非一点也不喜欢殷宗,也不是没有动心,可是她不知道,这种抓不住的悸动到底是何物?是情爱吗?
情爱皆虚妄。章台街长大的娇奴儿从来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章良问。
茟奴沉沉呼出一口气,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是留在这里当所谓的姬家贵女,还是回兰陵萧家继续认亲,然后等着殷宗来娶?要不然她干脆带着平娘和章良另寻一地隐居,摆脱这些纷纷扰扰……可是平娘的病怎么办?章良的学业又怎么办?
脑海中的思绪犹如一团麻线,交织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剪还乱。
章良瞧她彷徨无措的模样,心中也不是滋味。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初始他只是想帮茟奴跳出大司马府那个“火坑”,摆脱殷宗的桎梏,那之后呢?她认祖归宗,当回姬家贵女,就真的好吗?会不会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将来等着她的是什么?
章良思虑良久,对茟奴说道:“别管我和阿娘,你要做你想做的事。”
当初为了给他治病,她卖掉自己换钱,一去章台街就是八年。后来为了不给家里添麻烦,也为了给他谋个好前程,她毅然决然地跟了殷宗,从此为奴为婢侍奉男人,当了被豢养的金丝雀。
章良曾经无比痛恨这具孱弱的身躯,甚至想过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就好了,茟奴就是父母唯一的女儿,他们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好抚养她长大,再为她择选夫婿,看她生儿育女,过得幸福顺遂……
不知不觉中,茟奴已经成为这个历经风雨飘摇的家的顶梁柱,她用瘦弱的肩膀为他们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地。现在,章良不想再做她的累赘,即便要剪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他怕茟奴狠不下心,咬牙道:“你我本就不是亲姐弟,你如今认了亲,姬大人也给了我们大笔银钱,感谢这些年对你的抚养……我们和你已经两清了。”说完他放开茟奴的手,站起身来,“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做你的贵女,阿娘我来照顾,我们再无瓜葛。”
茟奴错愕:“阿弟……”
“我不是你弟弟。”章良直视她的眼睛,漠然疏离,一字一句强调,“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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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诏所系皆为诏狱。诏狱是拘禁关押奉皇帝诏书所逮之人的地方,本朝诏狱有三类,一是廷尉诏狱,二是中都官诏狱,三是左右司空诏狱、都司空诏狱和上林诏狱。
廷尉作为九卿之一,司全国刑狱,是以廷尉府羁押之人皆是公卿大臣、宗亲王侯和地方大吏。殷宗是大司马,故而被羁押于此,按理说天子下诏问罪,应立即把人关进诏狱,但廷尉考虑到他身份贵重,于是便把他软禁在一个单独院落之中,外面有狱卫层层把守,除了送一日三餐的狱卒,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殷宗已在此七日。除了进城那日他在城门见了乌泱泱一群人,进入廷尉府后便无人问津,更别提什么审讯,就像把他故意晾在这里。
他并不焦躁,每日早睡早起,作息规律,闲来无事就在小小四方天井练拳,或者捡了枯枝和石子,在地上摆出棋盘棋子,自己跟自己博弈。
这日,光禄大夫韩增来到廷尉府,邀约廷尉外出吃酒。
“韩大人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公务繁忙,难以脱身呐。”廷尉抱歉婉拒,“下回小弟做东,届时请韩大人务必赏脸。”
“嘁!老子亲自上门请你,你却推三阻四磨磨唧唧,是不是不给面子?”
韩增就是当初因减免军费一事,在朝堂上和梁冀据理力争的那位武将,他经常一言不合就要撸袖动手,先帝屡屡被他的鲁莽行径气得头疼,却又欣赏他率性耿直,所以尽管他脾气火爆,在朝中人缘却很好。
廷尉连忙否认:“小弟哪里敢不给韩兄面子!”说着掩嘴小声解释,“这不是那位……还在这儿嘛。”
韩增牛眼一瞪:“他在他的,有什么干系!”他表情鄙夷眼神狐疑,“莫非他还能从诏狱跑出来管你吃不吃酒?”
“嗐,人就没进去过。”廷尉一时不察说漏了嘴,对着韩增大吐苦水,“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司马!我真要趁机落井下石,万一以后人家没事儿,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韩增竖着耳朵听,边听边点头,很是赞同。待廷尉发完好一通郁闷牢骚,韩增又道:“既然你说不能出去吃酒,我也不勉强,那咱们在这儿吃两盅总成吧?”
廷尉迟疑:“这……”
“再拒绝老子翻脸了啊!”韩增把脸一黑,极为不悦。
“别别别,小弟喝,喝还不行嘛。”
于是韩增派人买来好酒好菜送到廷尉府,并且出手大方,府衙内人人有份,包括殷宗所居院落外面的值守狱卫。
酒肉下肚,守卫们便松泛起来,反正也无事可做,索性一边吃酒一边耍六博赌钱。
到了送饭时辰,只见来了个下等狱卒,手里端着饭菜。
守卫瞧他眼生,盘问两句:“怎么今天不是老刘来?”
这狱卒回答:“韩大人赏酒菜,刘爷正吃着呢,所以派小的来走一趟。”
守卫揭开食盒看了两眼,见只是寻常饭菜,顿时失了兴趣:“怎么就这些货色……”
“好——”
一旁耍六博的人发出喝彩,应该是掷了好棋,守卫听到动静也不管送饭的狱卒了,挥手示意他兀自进去。
“主公。”
殷宗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进门之人的脚步声,察觉到不是往常那个送饭的刘姓狱卒,立即睁眼,见到了狱卒打扮的高铭。他毫不意外,道:“你来了。”
高铭放下食盒,走近抱拳:“属下来迟,让您受苦了。”
“无碍。”殷宗摆手起身,“外面形势如何?”
“您进来的第二天,窦相就建言‘罢都尉官’,另设五营,分别是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每营设校尉一人,负责统管全国府兵。”
都尉乃各地统帅军队的武官,本朝在各州郡置都尉官,一是维护当地治安,二是战时响应国家征召集结,并且由三公之一的太尉统管。这么些年太尉空缺,经先帝特允,一直都是殷宗这个大司马来负责管辖。
他前脚刚“入狱”,窦庆后脚就说要废除都尉官,把军权收到什么五营?
殷宗冷哼:“五营又设在哪里?丞相府下面?”
“正是。”高铭点头,“窦相此举,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摆明了是想收拢军权于己手。”
“太后与陛下怎么说”殷宗问。
“暂未答允,只说要再议。”高铭略有不安,“倘若主公迟迟无法脱身,属下担忧窦相施压逼迫皇上下旨。”
殷宗也预料到了这点,凝眉不语。
以往他就是锋芒毕露,导致树敌颇多,如今“锒铛入狱”,其实有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味道。他隐居在廷尉府,表面上是被软禁了,其实避开了朝中的波涛汹涌,只是……
殷宗忽而问:“姬暄作何反应?”
“姬御史这几日都不在京中。”
“不在?”殷宗大感意外。这种危急时刻,姬暄竟然离京了?殷宗又问:“他人在哪儿?”
“属下来此还有一件要紧事禀告主公。”高铭正色,“兰陵萧氏传信说茟娘被她弟弟接走了,不知去向。属下得悉派了斥候追踪,最终在广陵找到了茟娘的踪迹。”
“斥候回报,茟娘如今就在广陵侯府。”
“姬御史也在,并且……”高铭说着有些难以启齿,瞄了眼殷宗脸色,只见已是雷霆暴怒的前兆。他不敢再说,赶紧劝道,“主公冷静!”
殷宗捏拳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并且什么?说!”
高铭只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斥候说,看见茟娘和姬御史一同进出,二人姿态……有些亲密。”
砰——
只听一声巨响,殷宗怒起拍桌,竟硬生生一掌扇掉半边桌角。
“欺人太甚!”
《驯马日记》
大马儿撅蹄子:老子要踩死那个姓姬的!!!
姬舅舅招招手:呵呵,有本事你就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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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七十五章 桥归桥